鞋匠 第31节
让林知得零分的文章并不长。半页纸不到,讲的是个一则寓言小故事。
有两个孩子,一个喜欢弹琴,想当音乐家;一个爱好绘画,想当美术家。不幸的是,想当音乐家的孩子,突然耳朵聋了;想当美术家的孩子,忽然眼睛瞎了。
后来他们遇见一个老人,给他们了一个建议…… 耳聋的孩子改学画画,眼瞎的孩子开始弹琴…… 终于,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做出成就,名扬四海。
文章不长,文后的问题也很简单。
一道题是要求把老人引导孩子开始新追求的话用波浪线划下来;另一道,则是用 “终于” 造一个句。
老人在文中统共也就说了两句话。题目问得很清楚,除了林知,其他的小朋友都画在了第一句的正确答案上,只有林知,把两句话都画上了。
“读题,你不读题的吗?‘引导孩子开始新追求’那么大几个字都被狗吃了呀?”
语文老师拿着林知的试卷,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这个造句!”
“大家都在写‘终于’,你瞧瞧你写的什么?‘每到冬天,妈妈都给我裹上厚厚的棉袄’!我知道现在很冷,可是林知同学,让你写的‘终于’你写在哪里了?”
小小年纪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做‘公开处刑’,但听着老师复述林知写下的答案,全班都哄堂大笑。
只有林知,站在课桌前,有些茫然无措地握紧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来,不是把老人说的话都划下来啊。
原来,不是用‘冬天’造句呀。
“好了,问题我也帮你指出来了。林知同学,你带头,和大家一起把文章从头到尾朗读一遍,然后课后自己再用红笔修改好争取答案,交给老师。”
语文老师也不欲在课堂上多揪着林知的错不放,给了他一个改过的机会。这篇文章寓意不错,她便想着让全班一起重新读一读,温故知新。
可是她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林知的开口。
“怎么?没带头朗诵过课文?”
语文老师皱起眉,“有两个孩子…… 预备,起!”
“有、有两个孩子,一个喜、喜欢……”
林知掌心渗出了汗。
他眼前一片模糊,纷繁杂乱又令人眩晕的字符跳动地比以往都要快,只能努力睁大眼,辨识着试卷上的字。
“一个喜欢音乐,想当…… 弹琴家…… 一个、一个爱好美术,想当…… 画画家……”
第38章 给你念
作者有话说:二更来啦~
“我好笨的。”
林知垂下头,想把自己的手从聂振宏手掌里拔出来。
“妈妈说我得了…… 得了一种病,认不好字。” 林知不记得那个病叫什么了,只能干巴巴的描述自己的问题,“会看错偏旁,还会念错顺序,字跳来跳去的,我抓不到……”
掩着黑眸的睫毛颤动,像被束缚的蝴蝶努力振翅,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大家都喜欢笑话我。”
耳边似乎又炸开了一道道纯真却充满恶意的笑闹声,林知木着脸,复述着记忆里总是在他耳边响起的打油诗。
“颠三倒四,半边认字,林知林知是弱智。”
这打油诗伴随林知度过了整个小学。到后来,几乎全校人都知道,有个班叫林知的,不会认字。
很多人好奇地课间跑来找他,硬要翻开书让林知念几句。林知不干,他们会用各种方法逼林知读出来。等林知费力又七零八落地念了之后,他们才会满意地嬉笑离去。
等到许茹察觉了儿子的不对劲,毅然决然给林知办理退学时,林知的状况已经很严重了。
几乎已经看不进任何字。
人也变得沉默而自闭。
聂振宏觉得心脏上扎进了一只小锥子,一戳一戳的抽着疼。
他紧紧捏住掌心里的细嫩指尖,哑声道,“不是你的错,知知。”
“你不是弱智,你也一点都不笨,有病的是他们。” 聂振宏声音里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愤怒,不是对着面前的小朋友,而是对林知痛苦回忆中那些自己无法触及的,给他带来伤害的旁人。
“听着林知。”
他伸出左手,掀开青年垂落在额前的碎发,迫使林知抬起头,视线与他直直相对。
“你很好,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好。”
“读书并不能代表一切。有的人读再多的书,也可能成为人渣败类,但有的人一辈子一本书都没看过,也能活得像模像样,成为大写的人。”
微蜷在座位上的人渐渐坐直了些。只是望过来的目光依旧仿若一潭死水,没什么波澜。
以前,聂振宏只觉得小邻居的眼神太过呆缓木然,不像年轻人那样充满活力。如今,知道了背后的原因,他头一次因为这样的眼神生出巨大的揪心和难过。
“更何况,咱的天分就不在读书上。”
他指腹抹过青年微红的眼角,想把他眼中的湖水荡开,“你瞧瞧,我、张姐、还有小知乐,周围的街坊邻居,谁不夸你画画儿画得好?”
“这老天爷啊……”
口随心动,聂振宏不知怎么的,就下意识捉起右掌心里握着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
“这老天爷肯定亲过你这双手。” 要不,怎么能让咱们知知画出那么多好看的画儿?
最后半句话,在聂振宏嘴里卡了半晌。
只因为他被自己的动作惊得脑袋里一阵兵荒马乱。等他回过神来时,面前的小邻居已经被安抚好了情绪,冲他抿出了甜甜的两颗梨涡。
“咳。”
聂振宏连忙掩饰般地松开了自己不安分的爪子,将原本拿走的画笔塞回了林知右手中。
“刚才……” 他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试图换个话题让自己镇定下来,“所以刚才是因为不想看书里面的文字,才不愿意接的?”
何谦留下的样刊还躺在货架上,聂振宏起身重新捞了过来,拿在手里。
他没翻开,只是试探性地问小朋友。
“…… 唔。”
林知点点头。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还有那个人催促逼迫的动作,都让林知回想起以前,然后就脑袋发疼,呼吸难受。
聂振宏猜测那是应激反应,但他并不想再让林知去想那些不好的过往,便掠过不提,只温声问他,“那如果不看字,只是画画,你愿意吗?”
林知耳朵动了动。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叫何谦的叔叔,拿出书册前一直追着他说的话。
“稿费…… 是钱吗?”
他墨黑的眼睛里恢复了些神采,“有多少?”
聂振宏心里的小冰锥化成了水,笑着肯定道,“是钱。”
“有多少我现在不知道,” 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册,“但绝对是一比不小的费用。”
聂振宏心里想着,一会儿就去找何谦问问。这可是小朋友第一笔收入,就算出版社给的少,他也得给添多点。
“至少……”
这盘算不能暴露,聂振宏此刻只琢磨了个林知能听懂的量词,告诉他,“至少够咱们吃十次那晚的大餐。”
林知眼睛一下就亮了。
十次,好多钱呢!
有了稿费,他也可以请宏哥吃饭了。
“我接!”
不同于刚才何谦求爹爹告奶奶还得不到一句回应的惨样,聂振宏几句话说完,林知立刻便点了头。
他甚至主动探过身去抓聂振宏手里的册子,试图强迫自己读一读。但面前的男人却动作飞快地抬起胳膊,躲开了他的手。
“不用看。”
聂振宏捏着书脊,对着脸扇了扇风。
他翻到何谦之前打开的那个儿童来信的栏目,自然而然地说,“我来给你念吧。”
第39章 水蜜桃
小朋友的来信都不长。
聂振宏就坐在林知面前的木椅上,斜倚着椅背,用低缓温和的声音给他讲述着小朋友笔下的故事。而林知则侧趴在画板旁,枕着手臂,支起耳朵安静地听男人一封封的念。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说,一个听。
等到外面夕阳落下,夜幕低垂时,聂振宏已经将整整排版了好几页的数十封信件都读完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润嗓,目光从书册上移开眼,却发现趴在画板上听他念书的林知眼皮已经阖上了,呼吸均匀,似是已经坠入梦乡。
聂振宏不禁失笑。
他讲的这算是睡前故事吗?竟然把人给说睡着了。
隔壁的杂货铺里,张翠芳已经开始往外端菜,招呼着儿子和老公开始吃晚饭,聂振宏看了看自己买的那条挂在墙壁上几乎已经不再挣扎的鱼,也起身开始收拾起来。
挪工具,抬木箱,将修理好的鞋整齐地在货架上摆好,走到后院把小门上锁。
等这些动作都做完了,聂振宏才轻轻将林知摇醒,“先上去吃饭。吃了晚饭咱再睡啊。”
“…… 唔。”
林知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他抬起手想揉揉犯困的眼皮,结果却发现揉出一粒粒细碎的粉色碎屑,随着手蹭动着往下掉。
——是画板上没干的颜料,刚才趴着,就蹭到他手和脸颊上了。
“别碰。”
聂振宏也看到了,连忙挡住林知的手腕,“小心弄到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