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之子 第22节
老刘说这是他的老婆,安媛油然而生了一种奇妙的挫败感,亦或是对美丽之物的痛惜。这也太奇怪了,她想。
也许真是个人的选择不同。安媛想起了自己,当年她的父亲恶狠狠地吼道:“你要是跟他在一起,这辈子都别想进这个家门!”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的小拖箱离开了家,不顾一切地来到了颜岸的身边。这个决定,她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罗清溪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选择了老刘呢?一个看起来土气,闷讷,老相的汉子,文化程度只有高中,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与清丽脱俗的罗清溪完全不相称。
安媛觉得自己大概是永远都理解不了罗清溪。她对罗清溪抱有好感,但罗清溪就与她的气质一般,静静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她很温柔很客气,可你完全无法真正接近她。
“小张,停一下车。”
安媛推开车门,飞快走进一家商业中心,商场里有一家颇有名的冰淇淋泡芙店。她记得刘星泉很喜欢吃这种甜食。她各种口味都挑了两个,让店家包好。她希望能看见那个孩子眉眼弯弯开心的样子。小时候的刘星泉还会对她撒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疏离呢?
罗清溪的家在旧城区。虽靠近闹市,但多是旧公房。矮旧的房子层层交错,勾画出幽深黑暗的小巷。这里的房子都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各种设施都老化严重,胜在房租便宜。
小张将车停靠在路口,问要不要由他把东西送去。安媛摇摇头,拎起工具盒和泡芙袋向弯曲的小巷走去。
小巷里几乎看不见阳光,污水在明沟里咕咕地泛着泡。安媛按照记忆数着门牌号,拐进一条走道,刚走进门道,就看到一群人堵在楼梯上,还不断传来女人的叫骂声。
安媛踮脚探头,发现女人的叫骂声是从二楼的罗清溪家门口传来的。堵在楼梯里的群众们正一边围观一边啧啧有声地谈论。
她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
一个邻居回答:“还能有什么事。这家的极品婆婆又来撒泼了。哎,他媳妇真可怜,老刘抛下她才走没多久,结果她婆婆不想着体恤孤儿寡母,反而跑来闹事。”
“这是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为了钱啊。”邻居呲笑道。
二楼一个老太太正在哭天喊地。“我的儿啊!!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啊!我以后该怎么办啊~~~~”安媛认出这个老太太是出现在老刘葬礼上的刘老太。
刘老太哭得嘶声力竭:“我的儿啊啊啊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妈……”罗清溪站在门口,脸色有些苍白。
“谁是你的妈!!我没有你这种不要脸没良心的恶媳妇!!”老太太尖叫道:“你吞了我儿的血汗钱!!”
“妈我没有……”
“还说没有!那三十万在哪里?我儿子是给大老板开车的,他最少也有三十万的存款!都是我儿子的辛苦血汗钱!!你给我拿出来!!”
“妈,瑞国他帮您在老家建了房,二叔生病住院也是他出的钱,三弟结婚也是瑞国给的钱。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多少存款。”
“你吞了他的钱!!”刘母嘶声力竭地对围观的群众哭叫,“我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眼看我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啊!!!他尸骨未寒啊,这女人就这么坑我们的钱!!”
“你们知道吗?我的儿子是给大老板开车的,福利待遇好,收入也不错。要不是这个女人唆使我儿子辞职,我儿子怎么会出事!!”
“妈……”
“是你害死了他!!”
“妈我没有……”
“要不是你给他吹枕边风,他怎么会得了失心疯砸了工作??现在人没了,你还吞他的钱!!我的儿子的血汗钱啊!!!”
“妈……瑞国他平时就一直在补贴你们,您最清楚,他真的没存下多少钱。”
刘母尖叫:“撒谎!!你撒谎!!”
“妈,瑞国的抚恤金我已经给了你,剩下的一半是我和星泉应得的份额。我们所有的储蓄办完丧事后真的不剩下多少了。”
“你狡辩!!你撒谎!”刘老太凶狠地扑上去撕扯罗清溪的衣服,“我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儿子,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你这个扫把星,还想吞我的钱!!”
罗清溪不停地后退,想要从老太太疯狂的胳膊下挣脱出来。
“别打人啊!”围观的邻居们开始吵闹。一个邻居拦住刘老太,好声好气地说:“老太太啊,您别激动。都是一家人,不能好好说话吗?”
“儿子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的媳妇这么没良心,不孝!贱货!当初要不是我儿子瞎眼要了她,她哪有好命活到今天!我现在就要教训她!”
“老太太啊,你也讲点道理吧。”邻居说,“小罗说抚恤金已经给你了,而且老刘平常也没少补贴你。现在小罗一个人带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你也要为你的孙子考虑考虑。”
老太太上下打量着邻居,吼道:“你懂什么啊!你为什么这么替这个女人说话啊?这是我儿子的女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她孤儿寡母又年轻勾人?”
邻居急道:“你不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老太太嘶吼道:“我的儿子死了!!就这么丢下他的亲娘!!!现在他的媳妇还要吞掉我的钱!!谁来可怜我!!”她伸手去抓罗清溪,罗清溪往后躲。几个看不下去的邻居试图去拉住老太太。在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碰了一下,老太太踉跄了一下,很自然地坐在了地上。
“杀人啦!!杀人啦!!害死了我儿不够,还要害他的老娘啊~~~~杀人啦!!”她嚎啕大哭,扔砸着她手所能够到的一切东西。
群众们自然地散开一个圈,将老太太丢在当中。这次没有人再敢上来碰这位老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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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媛切断了通话键。她刚刚报了警,估计再有几分钟就有警察过来了。
这时罗清溪正被几个邻居围着,他们低声宽慰着她。罗清溪没有说话,只是眼眶红红地地看着打滚撒泼的刘母,除此之外脸上再无喜悲之色,仿佛那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
安媛站在楼下看了罗清溪好一会儿,心想今天还真不是给她送东西的好时机。
第21章 漂流瓶
刘星泉一眼就看到了路边的那辆轿车。
在一排破旧的老旧公房前,这辆豪车有种过分的格格不入。经过的路人无一例外地会将目光停滞在车上数秒,露出好奇或者钦慕的神情。刘星泉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谁,这让他有些诧异。
“安阿姨……”
在刘星泉尚未接近车子前,轿车开动了。
他恍惚看见车窗后安媛阿姨模糊的身影,然后车子逐渐远去,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在刘星泉心中,天下最好的母亲是他的妈妈罗清溪,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安媛阿姨。也只能是她。
刘星泉一直就很喜欢安媛阿姨。安媛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保有着少女时期天真烂漫的心性。在他小时候,刘父时常会带着他去颜家和颜真作伴。安媛常常会加入他们的游戏,她那时欢快的笑声一直停留在刘星泉的记忆中。她对他很好非常好,以至于她的态度影响到了围绕在颜家夫妇旁边的那些人,导致有一段时间让刘星泉产生了自己与颜真一样是个少爷的错觉。
在最无知的儿童时代,他自以为颜真眼中的世界与他看到的是一样的。那时他有着一种快乐的自豪感。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比颜真好,他很乖,无论在学校还是外面,他得到的夸奖也比颜真多。
小学时期他们孩子放学时会凑在一起玩踢球,当时有一队高年级学生总是抢他们的场地。几次三番后,高年级学生便和他们起了冲突。孩子们打架就是那么一回事,互相叫骂,然后抱在一起互相推搡。一个石头擦过了刘星泉的额头,他的头上出了血。颜真盯着他的额头,然后愤怒地冲向了那些高年级学生。他想拉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孩子们的斗殴愈发激烈。有好几个孩子哭着倒在了地上。最后他们一起被老师和学校保安带走。混乱中,有一个孩子的胳膊摔骨折了。这事开始演变得不可收拾。骨折孩子的家长在当地有一定影响力,甚至闹到了教育局。
他把检讨交给了他的班主任。他的小学班主任接过他的检讨书,久久没有说话。刘星泉忐忑地望着班主任,轻声问:“我和颜真会被处分吗?”
“你先想想你自己吧。”班主任叹了口气。
“……”
“刘星泉,你知道阶级这个词的意思吗?”
“我知道这个词的英文是class。”
“刘星泉,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跟你父亲一样只是个开车的。”班主任说,“阶级就是开车的儿子只能开车,老板的儿子依然是老板。有句俗语,凤生凤,龙生龙,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
班主任说:“颜真,他有很多选择的权利。但是刘星泉,你的机会比他少很多。我知道你现在听不懂。但你如果想要有更好的未来,有些事你不能跟着瞎胡闹。”
他茫然不解地听着老师这番话语。那是一直夸奖他的班主任唯一一次跟他谈心。后来打架群殴这件事在某些家长的出面下被解决了。两个领头的孩子被记了大过,三个孩子受了警告,他和颜真都没有受到处分。
再后来,记了大过的孩子又惹事被学校退学。听说后来就彻底成了个到处游荡的混子。
从那时起,某些来自现实的压力就紧紧地抓住了这个少年。他开始逐渐意识到了他和颜真的不同。这个世界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光明灿烂,能让他一往无前的飞翔。颜真也并非是他可以用学习来比较的对象。从一开始,他们的起跑线就不同。
有颜岸那样的父亲,还有安阿姨那样的母亲,刘星泉一直都怀疑颜真大概前世拯救过世界。在他的意象世界里,颜真一直都处在闪闪发亮的明媚光团之中,让人觉得刺眼而又心生羡慕。有时他甚至会忍不住幻想如果颜家夫妇是他的父母,是他住在那个漂亮的大房子里,但往往妄想了只数秒,他就会愤怒地痛骂自己。
安阿姨的车已经完全驶出了街道。
这不是路过,她刚才来过我家。那个蜷缩在旧公房里的狭小,破旧的家。
他踏进巷道,看见邻居们挤在楼下吵吵嚷嚷。一个邻居回头看到了他,高声喊道:“刘星泉!你奶奶要被警察带走啦!”
刘星泉跑上楼道。两个警察正一脸无奈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奶奶。他的奶奶捂着心口高喊杀人啦杀人啦!他的二叔站在一旁一边劝奶奶,一边对警察说好话。
妈妈呢?
刘星泉冲进家门,家里一片狼藉,罗清溪脸色苍白地坐着,几个街坊阿姨围着她叽叽喳喳。“哎呀!泉泉回来了!”“你儿子回来了!”在街坊的喧哗中,刘星泉无声地抓住了母亲的手,心中充满了自己没有早点回来的懊恼。
“你奶奶还在外面闹着呢。”一个邻居说。
“她不是我奶奶。”
“刘星泉。”罗清溪看着地面说,“她毕竟是你父亲的母亲,是你的长辈。”
“……”刘星泉咬住了牙。
在两个警察的努力之下,他的二叔好说歹说终于把刘老太带走了。众人摇头叹息着这种要钱不要脸的极品婆婆,有几个女人则表示罗清溪实在是太命苦了点,人们议论一番,最后汇总成一句“等你家小泉长大成家立业,你的苦日子就到头啦。”
刘星泉沉默不语。
他厌恶他的奶奶。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奶奶就是一切不合理与荒谬的聚合体。他爷爷早逝,他的父亲早早承担了家里的一切。父亲是个孝子,无论奶奶提什么要求,他都会满嘴答应尽量满足。父亲是刘家长子,所以所有的奉献都是应该的。
自从父亲给颜岸叔叔当了专职司机后,奶奶便越发认定父亲挂靠了个金山,从此可以有取之不尽的好处。
凡是老家来人接送,必定是父亲开着颜岸叔叔的车接送。那车一开出来,奶奶的脸上就放了光,好像这车是他们家自己的。老家但凡有什么事,从老家盖新房到小姨上大学,也必定是父亲出钱出力。奶奶早就习惯于此。如果父亲稍有力所不能及,在她眼里那便是天塌了般的不孝。
有一次,他和颜真踢着球蹦蹦跳跳回家,正巧撞见奶奶为了父亲没抽时间送小姨发脾气。她又响又尖话语低俗不堪,父亲只是低头唯唯诺诺。
刘星泉当时立刻惊惶地看向身后的颜真。被看到了,他想。这是他家最糟糕最不堪入目的场景,被他的朋友看到了。
颜真的脸上依然带着那满不在乎的微笑,用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刘星泉,轻声道:“你爹真可怜。”
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时颜真脸上的神情。那一刻刘星泉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哪怕是颜真用他惯常的大笑嘲讽他的父亲,都比这一句同情之语更来得好。
颜真是温柔的。但对于刘星泉来说,这个温柔等同于戳进心窝的利刃。
几个街坊邻居终于离开了他家。罗清溪对他说,因为奶奶给三叔拿去投资的钱被人骗了打了水漂,其中除了奶奶的老本,不少还是奶奶借来的。现在老家天天有债主上门讨债。
“三叔被骗了钱,关我们什么事!”刘星泉说。
“二叔说会想办法劝你奶奶的。”
“这么多年,她一直就这样。”
“刘星泉,那是你奶奶。”
“我真宁愿她不是!!”刘星泉想起了去年过年,明明是堂弟偷拿了奶奶的红包,可奶奶却一口咬定是他干的,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奶奶轻飘飘地一句只要他认错,就当没发生过。他不愿认错,他的父亲甚至用鸡毛掸子威胁要抽他,他死犟着不低头。闹到最后,有人说看见三叔家的孩子用大票子在外面买零食大手大脚,这才没有再继续逼着他道歉。但事后奶奶又责怪父亲没教好孩子,不尊重长辈,不知进退轻重,闹得一大家子亲戚都尴尬。
“星泉……”
我现在只希望奶奶那边能全体爆炸集体上天,刘星泉想。
当天晚上,刘星泉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这是他在学校值日打扫卫生时发现的一个瓶子,这里面书写着刘星泉近日来唯一的精神慰藉。
他打开瓶塞,抽出了一张纸,将它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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