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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倒计时 第129节

赵白鱼沉默着,良久才开口:“我也有无数的办法能杀昌平,但是没有哪个办法能真正替无辜枉死的百姓们伸冤。”

“那些死在大火里的,死在人牙子手里的,死在所谓通敌叛国罪名之下的……再也开不了口的普通人,冤屈再不能见天日的枉死者,该怎么办呢?”

“就算昌平现在死去,又能改变什么?”

“她还是大景的嫡长公主,身份尊荣,说不定还能因为人死为大,便也将过去人尽皆知的那点恶都消弭,恢复她从前被褫夺的一切,另行追封。千年之后,史书多她一笔,说不定还会因为公主墓太精美,追封太尊荣,甚至是修饰过的、美化过的墓志铭而将她塑造成一个绝无仅有的王朝帝姬。再百年后、千年后,无数人会去追思这个能够在青史留一笔的公主,有谁会知道那些枉死的普通人?”

赵白鱼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就算低贱如泥沙,命如草芥,就算青史不留名,一笔带过的描述也没有,至少不能呐喊一声冤屈的权利都被剥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采石场三百多人被烧死,不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目睹封建时代毫无人权可言的命如蝼蚁,不是得知昌平贪污的银子被送进内库,恶意扑面而来,或许赵白鱼会如霍惊堂、陈师道等人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聪明且懂进退的官吏。

他可以暂时退一步,可以忍辱负重,可以不对东南官场挥刀。

他一直在努力地接受这个时代的不完美,接受它的封建愚昧和王权至上,竭力去理解、包容一个时代的人文文明,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能够倒转乾坤的能力,唯一能做到的是尽己所能,在过去的时代和现代的思想中寻找平衡。

这个时代并非全然黑暗,也有殉道者,也有它闪闪发光的地方。

可是他见过黎明的太阳,回头看到身后仍在黑暗里挣扎的底层人民,既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也没能救民于水火,怎么能连一个公道也给不了?

霍惊堂紧搂着赵白鱼,想说不值得,太傻了,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官场更不是一个纯粹的是非场,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场不得不退让的妥协。

如果心有不甘,便打开另一条路走过去,目的达到就行,报仇雪恨的办法很多,仇人以死谢罪就行,何必拘泥过程?何必一定要将犯人的罪行公诸于众?

现在他明白了。

赵白鱼在乎的,不是逍遥法外的罪人那条命,而是死者的公道,是万万千千底层百姓已经习惯被剥夺的最基本的公道——

有冤申冤,杀人偿命。

霍惊堂能感同身受赵白鱼的高义和坚持,也心折于他的至善至真,可是对他来说,活着的赵白鱼更重要。

“会有还百姓公道的时候,会有让昌平身败名裂的机会。我、陈尚书、高同知……有这么多公卿大臣站在你这边,还有祖父和十叔,再不济我还有能威胁陛下的底牌——”霍惊堂不自觉带了点祈求的意味,“别跟陛下对着干,你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能让昌平伏法。”

赵白鱼只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昌平替陛下办事?”

霍惊堂紧闭双眼,“我没插手过两江官场,是因为之前寻找万年血珀,江南皇商被灭门,所以派人暗中追杀,查到一些东西,隐约有了点猜测,便立即叫停,没有继续追查。杜工先撺掇你去两江的时候,我才警告他,我希望你别来,结果还是被算计来两江。我心存侥幸,也许你懂明哲保身的道理,任钦差赴淮南,你就能聪明的全身而退……”

“是我还不够了解你。内情如何,我实际不清楚,当时退得太快,是离开西北军时,祖父告诉我详情。”

“原来是这样。”

霍惊堂反复强调两江官场复杂,始终反对他过来,耳提命面要他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两江官场和元狩帝,已然是提醒。

只是他当时不以为意。

“等两江大案一了,找机会解决昌平,你辞官,我交还兵权,当一对闲散夫妻,去大漠,去远离庙堂的江湖,去深山老林隐居……哪里都行,小郎在我身边就行。”霍惊堂笑了笑,温柔到极致地说:“如果路见不平,遇到草菅人命的狗官,也不用怕无权过问,我向陛下求道旨意便成。”

赵白鱼弯起眉眼,好像也在畅想着那样的未来。

霍惊堂没敢放松警惕,即使赵白鱼不再要求昌平偿命,仿佛被劝服了一般,他知道小郎聪明通透,却也固执己见,认定了某些事情便一定会坚持到底。

赵白鱼好像很累了,倒在霍惊堂的怀里入睡。

霍惊堂把他抱上睡榻,嗅闻着赵白鱼身上温和的气息,也跟着阖上双眼陷入深度睡眠。

为了赶路,日夜兼程,连千里马都有轮换休息的时候,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过来,拥抱着赵白鱼时仍头痛欲裂,此时终于能休息了。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赵白鱼忽地睁开眼,定定地落在虚空处。

他睡不着。

霍惊堂在战场上将近一年,身上的檀香味似乎被血腥味冲淡,赵白鱼的鼻腔处仿佛能闻到铁锈腥味,将他一下子拉回到血水汩汩的记忆里,难以成眠。

***

连续四道急诏下来,没有给任何人拖延的机会,霍昭汶迅速备好车马,挑了个晴天便出发。

车马蜿蜒,赵白鱼等人加上霍昭汶身边的暗卫还有同样被召回的昌平公主,拢共三十来人。

而荆北营兵已经退离洪州。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霍昭汶猛地扭头瞪着陪同赵白鱼出来的霍惊堂,在对方经过时突然开口叫住他:“堂兄不该在西北吗?”

瞥了眼赵白鱼,霍昭汶了然:“是为赵大人而来。”话锋一转,接着询问:“镇军之将无诏不得擅离边境,堂兄到两江是父皇恩准吗?”

盯着赵白鱼翻身上马,霍惊堂才回应霍昭汶:“等回京都,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言下之意,无诏擅离,可是不小的罪。

霍昭汶意思一下关怀两句,来回看着赵白鱼和霍惊堂这对可怜的夫夫,一个免不了生死场走一遭,一个擅离边境也免不了责难,在父皇雷霆震怒之时无视朝廷法规,说不定会被怀疑霍惊堂有造反之心,二人同被清算。

情真意切,同甘共苦是真,为情所困而犯糊涂也是真。

霍昭汶内心惋惜,却没有开口帮助的意思。

“出发!”

队伍所有人都是便衣出行,缓缓穿过没多少人的街道出城,日出时的阳光洒落城墙树梢,为其披上一层金黄色的盔甲,沉默无声地凝视着这支远行的队伍。

即将进入官道时,瞧见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官道上,人山人海,仿佛全洪州府的人都跑这儿来赶集了。

霍昭汶:“怎么回事?”言罢令人前去探路。

探路的人很快回来:“启禀上差,前方人海都是洪州、吉州、虔州等地慕名而来的百姓。”

霍昭汶觉得有意思:“慕谁的名?”

探路的人将目光投向后方的赵白鱼,霍昭汶便也知道了。

“疏散人群,别挡着官道。”

探子报:“百姓自发站在道路两侧,没有抢占官道。”

霍昭汶:“如此,照常行路。”

队伍缓步前行,穿过夹道送行的人群,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暗卫都屏气凝神,紧握环首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惕有可能冲出来的刺客,但是成百上千的人们只是安静地站着,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更准确点来说,他们的眼睛追寻的是人群中的某一道青色身影,随其前行而移动。

人群中间是伸长脖子寻找某个身影的杨氏和匡扶危。

杨氏沉冤昭雪时,亲自去公主府门口看那高高吊起的头颅,她的眼睛已经哭坏了,却仿佛真能将那头颅临死时的恐惧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心胸郁闷一扫而空,畅快大笑,继而大哭。

大悲大喜后,杨氏病了几天,也没机会再见到赵白鱼。

赵白鱼怒斩三百官的事一早传遍大江南北,便有懂朝廷规矩的书生在酒楼里各执己见,有说他此举是为民为百姓请冤,情有可原,或可从轻处罚,也有道其冲动,越权行事,藐视朝廷,问罪时应从重处理。

无论哪一方观点都有个一致认定的前提,即赵白鱼会被问罪。

果不其然,四道急诏连下江南,表明朝野上下尤其关注此事,赵白鱼怕是难辞其咎。

因两江大案极具戏剧性,京都内外百姓无不关注,也不知道是谁泄露四道急诏的事,赵白鱼为民请命怒斩东南官场将被朝廷问罪,恐难逃一死,该消息很快席卷民间,传得甚嚣尘上。

杨氏和匡扶危自然也听到消息,还打听到钦差启程回京的时间,便想到官道来送他一程,不料到了地方竟发现两道都是自发而来的百姓。

不需开口询问,杨氏就懂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到马上的赵白鱼时,杨氏忽然跪下,头磕着黄土地,颤颤巍巍的,坚定果断地高呼:“青天明鉴,洗我冤屈,还我清白,佑我两江百姓。”

话音一落,便齐刷刷跪倒一片人,没像杨氏一样开口,只是无声地给了赵白鱼一个响头。

时刻保持警惕的暗卫在杨氏一动时便条件反射地握住刀把,发现人山人海都叩跪于地,不由愣住,下意识看向赵白鱼,后者背着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晰。

霍昭汶挥了下手掌:“退下。”

暗卫便都收回刀,齐齐后退一步,警惕稍减,随之而来是被撼动的内心,可惜职责所在,不敢有所动。

匡扶危知道跪下的人里,有亲人枉死于被斩首的三百官手里,千里迢迢赶赴洪州只为了今天的一跪一拜,也有与那三百官无冤无仇者,只是为了跪一个还民公道而不惧死的青天。

他也跪着,头磕着大地。

尽管昌平公主安然无恙,未被问罪,但匡扶危相信赵白鱼做出的每一个承诺。

哪怕赵白鱼兑现不了承诺,也值得他一拜。

赵白鱼值得天下人一拜。

匡扶危的身旁站着一个老者,是当日为他们写供状的老先生,突然拱手对着经过他们的赵白鱼说道:“此去万里,长风难渡,望君珍重!”

赵白鱼低头看他,也看到匡扶危和杨氏,扬起了温和的笑容,朝他们挥手道别:“都起来吧,也都回去吧。”

三十来人的车马并不长,也耗费两刻钟才走出老百姓们夹道送行的长墙。

高头大马上的霍昭汶回头看了眼后方还依依不舍的人墙,低声叹了句:“民心所向,民意不可违,或许真能逃出生天。”

赵白鱼本身就是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似乎也不奇怪。

如果他能逃过此劫,必能成千古名臣。

霍昭汶的心有些热,但下一刻就被另一道凌厉的视线拉过去,触及霍惊堂冷漠的眼睛不由扭头回避,然后愣住,心生不悦,同是战场里厮杀过来的,怎么气势还弱了一大截?

如是想着,他倒也没再回头看。

***

因是急诏,行程一再压缩,几乎都在赶路,没怎么休息过,直到临近京都府,时间不赶了,便在一处驿站住下来。

赵白鱼没武功底子,长途跋涉根本熬不住,霍惊堂中途跑去买了辆质量上乘些的马车,让他累了的时候能进去睡一觉,但马车颠簸,身体仍是止不住地疲倦。

好不容易能休息,赵白鱼便钻出来,坐在马车车前看其他人忙进忙出,而霍惊堂不知去了哪儿。

除了他们这支车队,驿站里还有另一支车队。

那只车队正有人在卸货,不小心手软,搬起的大箱子砸落地面,掉出一块色彩艳丽的衣服,应该是监官的人瞧见立刻冲过来呵斥,极为宝贝那件衣服。

昌平此时从另一辆马车下来,神情疲乏,状态还是很差,投向赵白鱼的目光还是充满恶意,但不再歇斯底里。

“此处驿站离京都应该是六十里地,明天就能进京,你做好被下大狱的准备了吗?想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脑袋也会被挂在竹竿上示众?”

赵白鱼靠着车厢,声音很轻:“你知道我为什么刀斩三百官吗?”

昌平靠近,也笑着低语:“为了满足你救世救民的膨胀情结,为了诛锄异己,结党营私。”

赵白鱼看向进入驿站的霍昭汶:“看来你为了解决我,准备连侄子也一起除掉。”

昌平:“是你为图一时之快,亲手把把柄送到我手里,让我能一箭双雕。”

赵白鱼恍然大悟:“你选了太子站队。”笑眯眯地说:“怪不得一路走来,没有遇到刺客。”按理来说,东宫应该坐不住才对,不过原著里本就提过昌平回京后会成为太子的一大助力,过程因他有所变更,但殊途同归,结果还是一样的。

昌平的笑容淡了点,赵白鱼算无遗策的阴影太深,而他现在气定神闲,却让她总疑心他在前面挖了大坑谋害她。

赵白鱼倾身,小声说道:“看见没?”

昌平顺着他的目光撇过去一眼,只瞧见是陌生的行商在卸货……不对,驿站哪来的行商?

赵白鱼:“窄袖圆领长靴,腰系蹀躞七事,不像我们中原时兴的穿着。再说那些搬下来的箱子,刚才有一个砸了下来,掉出来一件佛衣,虽然很快收回去,不过还是看清楚了,是大夏那边时兴的阿弥陀佛接引佛衣,他们的袖口、衣摆处都有佛纹……”笑了声,他继续说道:“传闻大夏是佛之国,全民信佛,原来不作假。”

昌平皱眉,不解赵白鱼为何突然提及大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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