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05节
像戴朋兴那种,船只损失在远海,只有他一人费尽周折才得以逃生的,证明会比较难办:但像屈察这样,船难发生在广州港外的,由广州港出具这种“海损报告”,应当很容易。
“这么大方?”
海事茶馆里顿时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些海商船主们,平日里都讳言“船难”二字,可是他们大多心里清楚,无论是多熟悉的海路,多么精明能干的船长和水手,只要船只置身于变幻莫测的波涛之上,风险就始终如影随形。
早先明远提出他要为海上的船只“保险”的时候,多少人认为他是“脑子有坑”,又或者是某种新奇的骗术伎俩。
真出了事,便有不少不肯相信的海商想要拆台看热闹,看看这小郎君到底如何收场。
谁知明远爽快无比,只要对方拿出了市舶司提交的“海损报告”,就能把损失的货款全部都赔付给屈察。
原来……明远当初承诺的那些,都是真的呀!
一时间不少海商与此刻的屈察感同身受——他们的商船或多或少地经历过与大海覆舟、海上盗匪这等巨大的风险擦肩而过的事,能够体会屈察此刻的痛苦与绝望。
若是在这等绝望时刻,有人能够将损失尽数赔来……
有人能够记起屈察早先是向明远交了1000贯的“保费”的,但是此时此刻,那1000贯,和亟待赔偿到手的四万贯相比,那简直不值得一提啊!
此时此刻,就在这座海事茶馆里,不少海商都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察觉到他们对“海事保险”的看法,正在迅速改观。
听见明远说得如此干脆,屈察双手猛地一撑桌面站起身,直接撞倒了原本坐着的椅子,砰的一声。
屈察却对这么大的声响毫无察觉,他只管站着,盯着明远,眼里先是闪过一丝狂喜——那是溺水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随即这一丝狂喜变成了质疑与斗争,继而成为退缩、绝望……
屈察双脚一软,有些站不住,想要再坐下去,身后的椅子却已经被他撞倒了。
好在有戴朋兴在一旁,猛地一拽朋友的胳膊,帮助他站住。
戴朋兴看着屈察眼中慢慢沁出的泪水,大惑不解地问:“屈兄这是怎么了?我们明郎君已经答应赔偿你这次的损失……这是当初契约上约定好的。”
屈察由戴朋兴扶着,踉踉跄跄地来到面露惊异的明远面前。
“明郎君!”
屈察向明远拱手,面露痛苦。
他虽然有戴朋兴从旁搀扶,可看他的样子,已经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颓然倒下。
明远赶紧道:“您请说,没什么不好商量的。”
屈察嗫嚅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我……没法儿昧着良心说话……”
“我的船遭逢风浪,不是在与您契约约定的海程之内。”
当初明远与屈察所订立的“保险”契约,是约定了从杭州到泉州,和泉州到广州这两程。
但是这次屈察的船出事,却是在他在广州将满船的货物卸下重装,再次驶出广州港的时候。
明远与屈察的契约,在屈察在广州卸货时就终止了。
屈察这一番话,让整个海事茶馆瞬间安静了片刻。
海商们都惊呆了——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商人”。
一个急公好义,见到海损就干净利落地打算按契约给予巨额赔偿;
另一个诚实不欺,如实交代自己的损失不在被偿付的范围之中。
“损失这一船货,于我是巨大的打击……但将心比心,这对明小郎君又何尝不是。”
屈察越说越是畅快,显然是心中原本折磨他很久的那个“死结”终于解开了。
但是他一时的“嘴上畅快”,意味着那几乎不可承受的损失,现在又要完全由他自己承担。
屈察把话说完,脸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长叹一身,掩面跌坐在戴朋兴帮忙重新扶起的那张椅子上。
明远轻轻颔首,他走到屈察身边,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这海商的肩上,微笑着开口:“感谢您的坦诚!”
在屈察将真相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明远曾经感到心中某处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时空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此时此刻,整座海事茶馆里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明远身上,都在等待,这位小郎君面对屈察的境遇,他和他的“保险”生意,究竟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第192章 千万贯
明远早已做好了向屈察赔付的全部心理准备。
他深知“海事保险”这一行当能够发展起来, 信用极为重要。而他也实际上正需要一件“理赔事例”,向所有海商展示:原来这笔买卖是这样运作的。
谁知屈察竟然当面向他坦诚:自己的船是在保险契约失效以后才出的事,不应当受到保险契约的保护。
明远一时想起他以前与海商打交道时教导他人的话:道义靠边站, 利益放中间, 制胜靠手腕……
但现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海商这个群体,即便是面对上万贯难以负担的损失……这个世界上, 依然有诚实的人, 有愿意将心比心的人。
明远原本坚持认为:人是理性的动物, 而这份理性本是建立在与利益相关的规则上的——毕竟能够得利,才能生存。
但是他现在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华夏传统道德的力量——礼义仁智信,这些本是他父辈们的名字。或许有些人只是口头上“礼义仁信”, 但也有更多的人被这世界默认的行动准则所约束。
这种力量能让他的目标能够更容易实现——明远心想:他理应有这个自信。
此刻, 整个海事茶馆中的视线都落在明远身上, 等待他有所决定。
或者说, 更多的海商都向屈察投去同情的目光——这个人因为他的诚实, 让自己陷入了痛苦和肉眼可见的贫困中。
稍稍思考片刻, 明远清了清嗓子:“屈兄, 这一次你的船只发生海损, 虽然不在我们契约约定的海程上, 但是冲着你是我这‘保险’生意的第一批客户,我还是决定,给予屈兄‘人道主义’理赔。”
屈察惊讶地抬起头,惊得连眼中的泪光都收了。
茶馆中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样,惊异地望着明远:大家都听不懂明远口中的“人道主义”是什么意思。
“屈兄损失的货物,我会按照货款的八成予以理赔。”
屈察的福船上当时装载的货物折合货款大约在四万贯上下, 八成就是三万二。明远肯这样“大出血”式的理赔, 整个海事茶馆里都安静了。
要知道, 屈察当时只支付了一千贯的“保费”,付出的钱还没有现在拿的零头多。
怎么想这笔生意都做得很值:不亏,不亏……
屈察则带着不敢相信的眼光,反复打量明远,确认对方真的不是说笑之后,他眼中才流露出一阵狂喜,握紧双拳,拼命抑制住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只是在喉头低声喃喃地连声说:“谢谢、谢谢……”
谁知明远还没有说完:“另外,如果屈兄想要修造新船,我愿意出资一半。”
屈察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虽然这次他因为一场风浪,就几乎将本钱折了个精光,但是有了明远理赔的三万二千贯,他很快就能东山再起,这是毋庸置疑的。
更不用说,明远甚至还愿意为他修造新船资助一半。
激动之下,屈察实在没忍住,终于低声问道:“明……明兄,你……你究竟为何要这般做?”
明远笑着回答:“这是我在向屈兄致以歉意。”
——歉意?
茶馆中的海商们,包括屈察自己,此刻也都是一头雾水。
“这项‘海商保险’业务,如今正在草创,不过刚刚起步,只在杭州可以签订‘保险’契约。因此广州还没有能办理这项业务的地方。”
众海商们一听: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我想,若是广州也有这样一间‘海事茶馆’,可以为船只办理保险,屈兄一定会毫不犹豫,将此前的那份保险给续上。”
明远话音一落,屈察心想:那可未必。
按照他的脾性,当初那一千贯就如同扔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听见。离开广州港的时候,就算广州有明远的保险“分号”,他也不会去续保的——估计连想都想不起来。
可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老话有多么可怕——经历过几乎葬身鱼腹,又几乎散尽家财的惨痛之后,他就仿佛被痛苦与绝望狠狠地咬了一口,十年之内,都不肯再重蹈覆辙。
明远说毕,向屈察微微躬身,表示歉意。
“因为这个原因,小弟愿意给予屈兄这八成的理赔,希望屈兄不要嫌弃,以后还会继续与我们签订保险的合约。”
而屈察也向明远行礼:“明兄,日后小弟恐怕是年年都要续买你的保险,绑在你这条大船上,再也不肯下来了。”
一时间两人相视而笑。
“对了,”
明远补充说道:“经历过此事,屈兄的品行也打消了我以前的一些误解。因此屈兄在我这里,还会得到信用的加成——以后您的货船如果发生任何损失,都可以找到我,先行垫付大笔款项,之后再将单据一一送来,我们一一点验结算也不迟。”
这项“优惠”就更加友好了。
海贸生意的风险高企,容易发生损失,不止在于海上遇到风浪,发生海损,也在于海商无法及时重获资金,投入新的买卖与运输。
如果屈察在损失了一批货物之后,能够马上获得理赔资金,重新购置最紧俏的货物,用最快速度重新踏上海上商路,那么此前的事故对他们几乎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在一旁的海商们听见这样优厚的条件,一时竟经不住纷纷嫉妒。
“唉哟,怎么我就没有这眼光,成为这海事茶馆的第一批保险客户的呢?”
恰好明远于此时转过身来,面对坐了满满一茶馆的客人们。他清清嗓子朗声说:“各位,这就是‘保险’的作用,花一些小钱,多个保障,在关键时候,可以帮助各位抵御风险。”
“这次屈官人的花费是1000贯……各位平日在烧香拜佛上花的钱钞,或许不比这个少吧?”明远笑着问众人。
底下一片哄笑声,纷纷应是。
紧接着又有人问:“明小郎君,阁下是究竟怎么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的?”
明远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当下微笑着回答:“这源于家父讲过的一个故事。”
大家都没有见过明远家中的那位“大人”,但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明远之父。此刻听见明远竟主动提起这位“神秘富豪”,忍不住一个个都支起耳朵聆听。
“家父说他曾经认识一群海商,这些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不算大的一个岛屿。大家都是跑海贸生意的,因此也经常彼此照顾,你替我看顾看顾家人,我替你打听打听消息……”
不知道夏塞里奥是不是“也”听说过这个故事①。
“有一天他们突发奇想,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拿出一小部分本钱,放在一起,作为不时之需。万一哪位兄弟的船遇上风浪了,可以不管那些货物的安危,只管保住最为至关重要的,人的性命!”
“人回来以后,可以用这部分钱来补偿货物的损失!’
“原来是这样!”
茶馆里一名海商突然明白了,出声感叹。
原来这“保险”真正的着眼点,还是在于“人”啊!
“是的,家大人原本说他昔日曾与海商与市舶司打过交道,收益良多……”
明远这就是满嘴跑马车,随口胡吹了。
“……他想,原本这可能就是各位海商之间联合,自发的行动。可是现在各位都家大业大的,每跑一次船至少也是好几万贯的货。若是哪位的船发生了损失,但是几家几户联合,也无法弥补这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