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36节
“若是那边正灯火通明,我才真的要着急上火。”
薛绍彭人本聪明,略一反应,便想通了:“是呀,远之,你那地方自然要防走水的。”
确实如此。
蜂窝煤加工厂最需要严防火烛。
明远开办了加工厂之后,就在院门上贴了大大的“工厂重地,严禁烟火”的标记,教给工人们念“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之类的顺口溜,全方位地强调安全生产。
工人们下工之前,需要用不易被点着的毛毡将材料和成品都盖起来,然后检查熄灭所有火烛,才能离开。
这次在年节之前,明远就给所有工人都放了假,然后将“厂房”完全圈起来,严禁入内。
另外他还专门安排了人手,年节这几天在厂房外面巡视,以免附近村里的村人孩童燃放爆竹,影响到厂里。
如此严密的防范工作看起来起到了效果。如今明远站在朱雀门的门楼上,见到长安城外以东一片安静祥和,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不久,梁睿和其他官宦人家子弟也来向薛绍彭和明远打招呼。
明远有心赏景,不耐烦应付这些浮华少年,便找了个借口,独自走开,去了朱雀门楼的另一边。
在那里,明远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中!”
年节这几日,种师中一直住在张载家里,陪伴张载。当然,期间这小孩曾经数次溜到明家来品尝美食,而明远也特地让人做些食补的羹汤,让种师中捎回去给老师滋补身体。
但此时此刻,明远陡然见到这个小豆丁瘦削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些异样。
他赶紧走上前,低声唤了一声:“师中!”然后把手轻轻地搭在种师中肩头。
这少年没有回答明远,更没有回头。
明远心里突然很紧张,因为他搭在种师中肩头的手,感到了异样的颤动。
这孩子在无声抽泣。
这孩子远离了所有陌生的达官显贵,也远离所有他熟悉的师长朋友。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站在朱雀门上的女墙跟前,望着长安城内如昼的灯火,和西面城墙外沉沉的黑夜,正在默默地哭泣着。
明远心头一阵难过。
他心知师长和他们这些师兄弟们,虽然能给种师中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到底比不上师中的父母,还有……他的亲哥哥。
种师中虽然人小鬼大,虽然时不时表现得很老成,总说些什么“马革裹尸”之类的话。可说到底,他究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根本没有他外表看起来那样坚强。
当国仇家恨一起压在这个孩子肩膀上的时候,这种负担,对种师中来说便显得太沉重了。
他无声地走到种师中身边,伸手拍拍这孩子的肩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谁知这时种师中突然别过头,冲着明远小声问:“明师兄,你说我阿兄……我阿兄一定会没事的,他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
明远却瞬间觉得自己口中涩然,竟有些开不了口。
种建中那张脸迅速在明远眼前勾勒出来:他英挺的双眉,他神采飞扬的眼,棱角分明的面孔……
这样英姿勃发的年轻人,竟真的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吗,还是说,他其实错过了什么?
种师中没有从明远口中得到答案,一时间委屈上来,双眼顿时泛红,泪水已经盈满,眼看就要从眼眶中溢出来,小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那一副小表情似乎在说:师兄竟然吝惜言语,不肯安慰我……
明远却轻轻抚着他的肩膀,两人都向女墙便迈了一步。
夜风呼呼地从他们耳边拂过,凉意席卷全身。
可是眼前脚下就是壮丽的长安城,和上元节灿烂辉煌的节日景象。纵使冷风拂面,也叫人无法转开眼光。
明远轻拍种师中肩头,柔和地开口。
“师中,看看眼前的盛世吧。”
“这是令兄和千千万万戍边的将士一起,不顾性命,上阵杀敌,守御国门,未曾惜身。”
“这就是他们如此奋勇的原因。”
他无法回答种建中这样一个“个体”,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是否能够平安回来。
他也完全不敢想象,曾经那样短暂地见过两面的那个青年,就从此天人永隔,无法再见。
但他现在能够回答种师中的,只有这么一句:种建中所做的,许许多多人所做的,都会有意义。
种师中像是为他的心情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将眼光投射于绚烂繁华的长安城。
这个少年不再低声饮泣,双肩不再颤抖,而是渐渐地放松。
明远松开他的肩膀,垂下右手,却感到种师中一只冷冰冰的小手伸过来,牵住了明远的衣角。
在门楼上站得太久,这孩子冻坏了——明远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立即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披在种师中肩上。
“看起来确实冻坏了,鼻涕泡都冻出来了。”
明远用手指在种师中脸颊上划划。
种师中顿时举起明远羽绒服的衣袖,作势就要望脸上揩——
“你敢!”
明远笑着骂了一句,看着他老老实实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明远这才伸手揉揉师中的小脑袋。
这孩子还是一副古灵精怪的老样子——明远终于能放心了。
但就在此刻,明远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再看种师中的眼神,这孩子似乎也完全呆住了,双眼直勾勾地越过朱雀门上的女墙,望向通往长安城西面金光门的街道。
这街道原本被挤得水泄不通,整个街面上完全被耀眼灯火所覆盖。
但就在此刻,明亮的街面中央,忽然出现了一道暗线。
似乎人们正在为什么让开一条通道。
在这上元夜,满城欢庆的时候,百姓们会为了什么而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
明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回忆起当初在乐游原上游冶,却见到传递消息的士兵快马赶来的场面。
他一转脸看向种师中,见到这少年此刻也是满脸紧张。
有军情传来了!
可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明远也不敢确定。
他身边,种师中却微微俯身,转过脸面向明远,同时竖起耳朵,似乎在专心倾听。
突然,明远看见这孩子眼中陡然亮了。
种师中伸手将明远的衣袖一拉,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师兄,你听,你听……”
明远心想:我恐怕没有你这样的好耳力哦。
但他还是学着种师中的样子,侧耳,凝神,聆听——
是的,他听见了,他听见马蹄撞击地面的声音。
大街上的百姓们正在让开道路,让骑着快马的士兵向朱雀楼疾驰而来。
他听见了,他听见这士兵正用疲惫而嘶哑的嗓音努力喊着两个字:
“万胜——”
接着又是一声:
“万胜——”
明远一下子直起身,眼神又惊又喜,望着种师中。
此情此景,几乎令他激动得落下泪来。
种师中小朋友此刻却偏偏又显出老成模样,扬起下巴,背着双手,在飒飒的夜风中挺直了脊背,一副“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长安的街道上,那催马向朱雀门奔来的士兵继续嘶声大喊着:“万胜!”
接着,无数普通人的声音加入其中。
胜利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瞬息间就传遍了整个城市。
长安城的街道似乎在整齐划一的高喊声中开始了微微颤动。声音如同海边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迅速席卷。
他们高喊的是:
“万胜!——”
“万胜!万胜!——”
第35章 十万贯【第八更】
上元夜里, 京兆府官员聚于朱雀门楼上,“与民同乐”。
这一点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快马赶来送捷报的士兵也非常清楚, 因此从长安城正西面的金光门进城之后,传讯兵沿着东西向的大街一路直奔朱雀门。
街道上的百姓口中高喊着“万胜”, 纷纷为这一人一马让开道路, 让捷报直接送抵朱雀门下。
那士兵便一跃下马, 飞快地奔上门楼, 也不管面前究竟是京兆府的官员,还是应邀上楼观灯的“嘉宾”, 单膝下跪,双手一拱,大声报捷。
“延州大胜——”
“种谔将军指挥得当, 大破党项各部, 斩首二千级, 马匹粮秣无数, 党项大将野利敦被当场斩于阵中, 延州之围已解。”
朱雀门楼上,人们的情绪早已被长安城中那十万人同声高呼“万胜”的场景所感染, 此刻只感觉热血在体内沸腾。连薛绍彭这样的官宦纨绔子弟也大喊出一声“好!”
明远看看身边, 横渠门下弟子们, 自吕大临以下, 个个喜动颜色。
但他看看身边的种师中, 这孩子也很兴奋, 兴奋中却带着一丝紧张。
明远知道这小家伙为什么紧张——战争是残忍的, 它可以赋予你一场宏伟的胜利, 但同时也要你吞下残酷的损失。即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 宋军方面,也一样需要承受人员方面的损失。
他们一直没能得种建中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有消息从延州送来了,能借此确认这家伙平安与否吗?
朱雀门楼上灯火辉煌,映亮了一张张兴奋的脸。
却唯有永兴军知军司马光保持冷静,脸色沉肃,望着前来报捷的兵士,冷声问:“具体经过如何?”
明远冷眼旁观,觉得司马光并非不乐意见到延州大捷。但是这位出了名的旧党官员表现出了应有的老成持重,他必须确认大捷的经过。
延州本就在宋境内,鄜延军戍卫这座重要的边城无可厚非。但若是大宋西军据此认为军力胜过了西夏,不再取守势,甚至擅开边衅,却是司马光不乐意见到的。
报捷的士兵用嘶哑的嗓音叙述着战役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