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59节
摊位从院门处一直延伸至大佛殿前。
相国寺大佛殿左右回廊上,是各寺院的师姑们售卖各种针织品的地方, 从男子用的领巾抹额幞头, 到女性佩戴的花、冠、披帛……只要有人穿戴, 这里就有人做了出售。
苏轼对此不感兴趣, 直接越过了大佛殿回廊,到资圣门一带去等候。倒是明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结果因为相貌生得太好而被人围观,甚至还被送了两朵精致的绢花,簪在帽上,才美滋滋地出来,与苏轼会合。
这时苏轼已经在资圣门前转了好一圈了。这一带文化气息浓郁,大多是售卖各种书籍和古玩字画的,还有一两家著名的笔墨铺子在此摆摊。
苏轼看好了两挺新墨,只是问了价格之后还是觉得昂贵,将墨锭托在手中反复摩挲,还是没舍得买。
“子瞻公,准备好了吗?”
明远跑过来问苏轼。
苏轼却摇着头说:“这里万姓交易的摊位也是要事先下定的……”
而且摊位费不菲。苏轼早年还未中进士的时候在京中备考,曾经动过念头到相国寺摆摊卖字,但是一问摊位费,便立马走人——不是他能够消费得起的。
谁知明远回身一指,苏轼一回头,看见资圣门前最好的位置此刻正空着。明远雇来的挑夫正在将用箱笼盛放的书籍搁在那个空出来的摊位上。
向华正七手八脚地带着苏轼的书童一道,架起一张书案,在上面铺上毛毡,放上笔墨纸砚。
在那个摊位后面,两名挑夫支起高而细长的招幌,上面写着:“眉州苏氏唯一指定正版刻印文集”,旁边是一行小字,“购书即送苏眉公亲笔手书典藏版”。
那边向华在笔洗中灌满了清水,苏家的小童已经准备动手磨墨。
苏轼当场惊呆。
原来,明远在这里早早订下了一个摊位,专门准备着,由苏轼亲笔题写文字,赠与购书者。
可是,这样真的行吗?
苏轼站在摊位旁,望着来回走动的人群。的确有人抬头看看支起的招幌,然后念了念“眉州苏氏”,然后将目光地从摊位上移开。
苏轼知道在京中自己的文名已不如早年。
回想嘉祐元年他刚刚高中进士,因有良师益友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在,苏轼名动汴京,一有新作,便会传遍京师。然而母丧噩耗传来,父子三人只得回乡奔丧。待得母孝守完,他便是外出凤翔任官,刚刚任满返京,又逢父丧……
如今他再度返京,师友们却多因王安石推行新法,纷纷外出。京中已物是人非。
苏轼一时恍惚,竟不知仅凭借“眉州苏氏”这几个字,是否真的能将刊印的书籍卖出去……
明远那边却大呼小叫地跑来,手中举着一挺墨,大声道:“子瞻公,子瞻公,您看我淘到了什么?”
“啊——”
苏轼一见,顿时也哑了声音。
明远手中一挺墨,黝黑如炭,表面光泽如玉,中间宽阔,两头尖细。用手去触摸剑脊,唯觉得坚硬锋锐,甚至能够做裁纸刀。仔细看那墨的纹理如犀,用指轻弹,发出极其清脆的嗡嗡声。
“这是……廷珪墨。”
苏轼仔细辨过,终于确认,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南唐李廷珪墨。
李廷珪墨明远也听说过,他在本时空拍卖会上曾经拍到一款清代仿李廷珪墨,拍出的价格接近五十万。仅仅是仿李廷珪的工艺,制出的墨锭就能卖到五十万之巨。正品可想而知。
苏轼手中托着那枚廷珪墨,激动得胡子乱翘:“这……这真的是廷珪墨?此墨一料用珍珠三两,玉屑一两,捣万杵而成,故久而刚坚不坏……”
这样一挺墨,市价起码要万金——也就是100贯往上。
100贯,够一户中等人家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了。
明远却将那挺墨取来,递给苏轼身边的小童:“来,为子瞻公研墨。”
苏轼一听,顿时跳将起来:“不可,万万不可!”
苏轼爱墨成痴,自己收藏的好墨不下数百锭。但此刻情况却有点儿不大一样,这锭廷珪墨却不是他的。
明远坚持,要苏轼的书童为主人研了这挺廷珪墨。
他还振振有词,说:“既知是好墨,为何又藏而不用呢?难道一定要等到将来墨身上金泥模糊,泯然众墨之间的那一日吗?”
“再者,子瞻公,墨与纸笔一样,都是保留思想与才华的工具,墨有价而墨宝无价,您为何不将这有价的墨,变成无价的墨宝,并让专程来此购置正版书籍的书友们,有机会一睹您的墨宝,将之收藏呢?”
其实明远这番话说得颇为强词夺理。廷珪墨就算是天长日久,表面金泥脱落,也还是廷珪墨,完全可以交由子孙收藏,只要说明即可。
但是他所说的,墨只是工具,天生该用于记录思想,却是说到了苏轼的心里。
苏轼天性中最洒脱不愿受拘束的那一面顿时又显露无疑。他冲明远拱一拱手,谢过明远美意,当即一挥手,让那小童研墨。
消息立即传遍了大相国寺。不少人慕名挤到资圣门外的摊位跟前,围观苏轼使用价值万金的廷珪墨。
更有一人,表情激动,拨开人群就冲到苏轼面前,呆呆地望着小童手中的廷珪墨,突然一抖衣衫,拱手就朝那挺墨拜了下去,口中说道:“潘谷瞻仰先贤。”
“原来是潘谷。”
“啊,是他,他如今可算是汴京城里技艺最精湛的墨工了吧?”
“没想到,潘谷在这一挺墨面前也要行礼……”
众人的议论透露了来人的身份,明远在旁听着暗暗点头——
他依稀记得潘谷是苏轼的朋友,苏轼甚至为潘谷制的墨写过诗。只是不知道潘谷是不是就是这样,与苏轼在相国寺里相识的。
他再看向苏轼,只见苏轼待小童研出一汪纯净的墨汁,立即提笔,随意在面前的宣纸上沓了两笔。那廷珪墨磨出的墨汁果然纯净浓黑。
明远顿时想起:苏轼写字,用墨偏饱,曾被后世的赵孟畛靶ξ澳怼保杉渥痔濉胺拭馈薄H缃袼臻昧苏庖煌ν暷卤矢潜ヂ腥缟裰6悄詈诖竞瘢氡乜梢员4娑嗄辏换嵬嗜ァ�
他越想越觉得划算:廷珪墨虽然珍贵,毕竟只是一件死物。但是墨到了“苏黄米蔡”中的苏轼手里,却能留下无数传世墨宝。
就好比,那一挺廷珪墨,留到后世可以拍出一百万元的高价。但若是苏轼把这一挺墨都写成书画作品,那已不是能用百万远来计价,而是历代书法的瑰宝了。
于是他开口帮苏轼吆喝:“苏子瞻公在此,这是他本人亲著的苏氏文集,买者能得苏公墨宝一副,扉页也有苏公的亲笔签名。”
“这可是传世之作哦。”
明远脸上挂着“诚不我欺”的笑容,他少年人声音清亮,围在这小小摊位跟前的人们听得一清二楚。
立即有人响应:“原来是眉州文豪苏氏的文集,的确值得收藏。我要一套。”
向华那边,就立即扶着书页举至苏轼面前,请他在扉页上题字。
“您尽可以放心,这套书的印版是某亲自审过,应无错漏。”
苏轼题过字,将书双手奉上。
对方得了苏轼亲笔题字的书籍,一时也笑逐颜开,连声称谢,捧着书去了。
苏轼亲手卖出了第一套他们父子三人合著的文集,轻轻舒出一口气。
明远在旁继续帮忙吆喝:“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一套书的刻版是苏公亲自确认,不像其他无良书坊私下刻印,难免错漏百出。这是苏公本人,唯一授权刻印的‘正版书’。”
在资圣门附近闲逛的大多是文化人,其中不少人都有因为贪图便宜,而买下那错误百出的“盗印”书。此刻听明远这么说,当即纷纷拍手喊好。有些人甚至出声应和:“是,原该有个‘正版’与‘盗印’之分。”
明远继续指着苏轼身后的招幌大声说:“各位,且看,有这招幌的,才是苏公唯一指定销售正版书的地点,日后大家为苏公捧场,可不要认错了哦!”
很显然,这个时空人们已经渐渐有了些对“品牌”的认识,买东西知道认招牌、标记,不少人闻言便也点头记下:“知道了,眉州苏公的文集该到这里买才是。”
明远又说:“今日购买苏公的文集,可以获得著者本人的亲笔题词。苏公的书法,再加上号称‘墨中金玉’的廷珪墨,这一整套下来,绝对是‘典藏版’,绝对值得收藏……”
在他大力推销之下,面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大多激动起来,纷纷求购。
年轻的向华和苏轼的书童顿时没法儿应付了。
但是明远身边还有史尚在,立即维持起了秩序。摊位跟前一手交钱,一手交付文集。拿到文集的人便到另一边排队,捧着纸张精良,泛着油墨香气的文集,等候苏轼为他们所购的书册签上大名。
挑夫们挑来的所有书籍,在小半个时辰内竟奇迹般地都卖完了。
但是苏轼的签名还未签完。
苏轼签到手臂微酸,再看看面前不短的队伍,忍不住回头看了明远一眼。
明远笑嘻嘻地:“苏公,这乃是‘甜蜜的烦恼’啊。”
苏轼听见,一想也对,忍不住仰天哈哈一声笑,继续低头去签名,同时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随口许愿:“愿某之文,能藏于神州之地,千家万户。”
苏轼原本只是自言自语,但被身边明远听见了。
原本兴高采烈的明远突然怔住,瞬间只觉得似乎有什么被哽在那里,吐也吐不出,说也说不明白——
这是因为明远突然想起:苏轼的书,曾经一度被朝廷严禁,毁版禁印之外,甚至不允许持有或者携带。
他久久地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苏轼的背影,眼看着这个略带孩子气的中年男人,像后世的明星作家一样,在认认真真地为购买文集的士子们签名。
一团喜气正从苏轼周身透出来,也多少带着几分轻松——这一批文集一次性卖完,苏家的经济状况,应当也可以大大的改善一番了。
明远顿时想起蔡京,那个长身玉立,长相俊美,态度亲和,看人的眼神却总是透着几分不对劲的年轻人,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个人,明明气质出尘,仪表堂堂,为什么一旦手中掌握了权力,就会变成那样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权相?
一时间他甚至在想,要不要想个办法,让蔡京仕途受挫,无法做官,或者干脆将那家伙给……
然而他看看苏轼的背影,便想起:这位东坡先生即使是对于盗印书籍的商人,还念着不能“不教而诛”。如果他因为蔡京根本还没有做过的事,就先行审判,这好像……也不大对。
但或许可以接近蔡京,影响蔡京,改变他行事的方法——把他带沟里去。
让蔡京从此执迷于书法绘画,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再让蔡京与苏轼交好,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明远心里一喜,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
“小远!”
远处却有人招呼他。
不是别人,而是种建中。
早先明远告诉过种建中,傍晚要来大相国寺“练摊”。种建中也说了要来捧场,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晚。
但一看种建中头脸和身上穿着的官袍,明远马上就明白了。
这回种建中不知又在军器监里捣腾了什么,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他显然在过来之前认认真真地洗了一把脸,但是洗过的脸和没仔细洗过的脖子、耳朵根等处相比,色差过于明显。
明远差点儿大笑出声,便嘱咐史尚帮助苏轼处理完剩下的“签名要求”,自己上前,一拽种建中的胳膊,说:“种师兄,我们去‘香水行’。”
第57章 百万贯
明远在“香水行”里, 总算闹明白了为什么种建中今天闹成了这般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今天这位军器监丞没有再和“猛火油”打交道,而是与柴炭打了一天的交道。
他视察了军器监里锻造铠甲的作坊,观察工匠们如何锻造制作铠甲需要的钢铁。
也亏他这个文官, 竟也撸起袖子和工匠们一起搬运木炭, 为锻造钢铁的烘炉加温。这次虽然没有被泼上半身的“猛火油”,但是却沾了一身的黑色炭粉。
从“香水行”里出来, 种建中感叹道:“这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日才知道,原来, 为军中打造一副铠甲,竟然要那么多生熟铁, 还要那么多人工……难怪军中只有高级将领和骑兵才有资格穿上等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