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第32节
说实话,小皇帝对此是有些无法理解的,他从没见过他阿弟能为谁委曲求全成这个样子。
然后……
刚把阿弟安置好、自己还在回无为殿路上的小皇帝,就想起来他明明答应了弟弟要陪他找叆叇的。前天弟弟才抱怨过他对他的关心不够,小皇帝觉得无论如何今天都不能再加重这种言而无信的印象了,哪怕拼着大晚上不睡了,他也要全了这份兄弟之情!
然后,小皇帝就一个回马枪折返回了长乐宫,因为不想惊动太多人,反而无意中在殿外听到了有宫人正在撺掇他弟与他反目。
听那话里的熟练态度就知道,这宫人肯定不是第一次在他阿弟耳边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殿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也是,陛下国事繁忙,想不到殿下第二天还要早起上学也属正常。就是可怜殿下一身疲惫,风尘仆仆,明日还要早起。
“要是咱们还在北疆就好了,北疆是殿下的天下,还不是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第二天不开学呢。
“唉,陛下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为了殿下改改学斋的规矩呢?明明这就是他的天下啊。”
“!!!”在小皇帝短短十一载的人生当中,他虽没有接触过几个绿茶,但这种明着看似是为了你好,实则暗中挑拨的话语,他还是能听出来的!
尤其是那个被不断暗示不像好人的人指的是他!
他就说他弟弟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阴阳怪气,小皇帝一开始还以为是他在学斋里跟同窗们的玩闹,没想到竟是有人教唆!
“哎哟,瞧奴婢这张嘴,”那头那人竟还会以退为进,把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再故作失言,“还请殿下恕罪,奴婢、奴婢只是心疼殿下啊。孤苦伶仃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雍畿已经够难的了,还经常被忽视。王爷和王妃若还在世,看见此情此景,不知道该多伤心。”
小皇帝彻底出离愤怒。
谁也不能拿他死去的爹娘说事!这是他的逆鳞,他……
不等小皇帝暴起,踹门进去拿下这大胆离间天家亲情的玩意,就听到他弟先爆发了:“你胡说!我阿兄可喜欢我了!我也可喜欢我阿兄了!我父王母妃若还在世,不知道会多高兴!”
经过白天絮果的直球后,闻兰因其实就想通了。由己度人,让他像絮果那样直白地对阿兄表达喜欢,他敢吗?说实话,怪不好意思的。反推过来,他阿兄和他不就是一样的吗?他这么棒、这么厉害,父王母妃都可喜欢他了,他阿兄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只是阿兄大概有点怂,说不出这种话。
不等闻世子再说什么,殿门还是开了,门里门外的兄弟俩直接暴露在了彼此的视线里。
面面相觑,两脸尴尬。
一个心里想着:我哥不会听到我刚刚说的了吧?啊啊啊啊啊,好羞耻,不要啊,絮哥儿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在那么说完之后还能一脸如常?!
另外一个则想着:虽然我喜欢阿弟是事实,但真的有些羞于启齿,连家絮果恐怖如斯!
然后……
然后连亭就大半夜被传召入宫了啊。
宫门都已落锁,连亭是一路用特殊的令牌从宫人常出宫采买的侧门入的内廷,绕开了不少耳目。他进去的时候,天空一片漆黑,好像一颗星星也没有。
连亭收的两个小徒弟早早就提着灯,机灵地等在了他必经的路上。两拨人汇合后,便一边不失礼数地在宫道上疾步,一边轻声耳语互通了情报。连亭小徒弟之一的生宣就伺候在小皇帝跟前,虽不是最能说得上话的,但也算颇受喜欢,今天就是他当值,陪在陛下身边。
“就是那日闯进太后宫中试图打听虚实的宫人。”
对方是闻世子从北疆带来的宫女,也是世子奶娘的亲戚,连亭就一直没着急动那人,想着留个明探子在身边,总好过打发走了对方,别人再派来不知道底细的探子。
没想到这宫女胆子这么大,不仅敢打探消息,还敢私下里教唆世子。
不过,这么一想好像就更合理了。如果不是有人日日在闻兰因耳边念叨北疆,他一个六岁的孩子,爹娘都已经去世了,唯一的兄长在雍畿,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执着要回北疆?
“陛下这回是真的动怒了。”生宣提醒师父,他从未见过好脾气的小皇帝发那么大的火,大概今天谁见了陛下都难挨。
然后……
生宣就眼睁睁地看着之前还阴着脸的小陛下,在他师父进门请安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以前小皇帝对连亭就挺尊重亲近的,只是如今看上去要更随性、更自己人一点,就好像有什么隔阂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被彻底打破。
“你来的时候没吵醒絮哥儿吧?他可是朕的大功臣,连伴伴快来帮朕想想,絮哥儿平日里都喜欢什么。”
如果没有絮果的直球,小皇帝根本不敢想后果。
哪怕还是有他杀回长乐宫无意中听到的这一幕,他能处理得了那宫人,但能保证他弟弟心里会对此全无芥蒂吗?以他弟的性格,说不定当晚就会和他爆发出更激烈的争执。兄弟俩的关系只会越闹越僵。
一想到有一天连他最亲近的阿弟也会与他离心,小皇帝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
一次两次的暗中挑拨,他弟可以不当回事。但次数多了呢?谁敢保证兰哥儿不会真的以为他不喜欢他?有些时候这真的就如疑邻盗斧,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哪怕只是寻常的口角气话,都能变成不喜欢的呈堂证供。
幸好,他弟受到絮果的影响,先一步自己想通了。
小皇帝死死地搂着他看起来不太情愿的弟弟,仿佛生怕他一放手,弟弟就会消失不见。
“陛下。”连亭本还想劝陛下不能打草惊蛇,他知道这很难,但……
没想到却是小皇帝先开了口:“连伴伴你说这事该怎么圆过去?”那宫人已经发现他发现了。但是,只打杀一个听命办事的小喽啰,又能顶什么用呢?小皇帝是真的恨极了,不管幕后是谁,他都一定要对方死!
***
第二天一早,絮果到点不用人叫就醒了,甚至比平时还要早些,因为他终于想起来他忘了什么,他忘了写作业啊!
这个旬假过的太快乐了,以至于絮果真是完完全全没有想起来还有作业这回事。
国子学外舍就是这么严苛,哪怕是在考试日,也不影响杜直讲留下当日需要完成的功课。两张描红,一页算术,还有两小段日常的随笔,絮果是真的一个字也没有动。
怎么办啊,救命。
就在絮果着急忙慌准备一边哭一边开始补作业的这个早上,他听到了仿佛人生中最大的天籁,他即将去上早朝的阿爹摸着他的脑袋说:“你们今天继续放假,不用起这么早,快去睡个回笼觉吧,下午再写功课也是一样的。”
絮果:“!!!”绝处逢生,不过如此。
他怎么会这么幸运哦,真是老天保佑。
准确地说,是天子保佑。小皇帝因为一个宫人而不放心了所有人,一定要把弟弟身边的人都重新彻查一遍才安心,包括国子学的夫子。事急不宜迟,今天所有的助教、直讲都要接受东厂调查,新生自然只能继续放假。
絮果简直要开心死了,就没有哪个小朋友会真心喜欢写作业的,絮果也不能免俗。
连亭心想着,陛下根本不用发愁给絮果送什么,他现在就挺开心的。放假才是一个学生仔最想收到的礼物。
在照例和阿爹一起吃完早膳、送别了阿爹后,絮果就彻底放松了下来,蒙头去睡回笼觉了。
在假装入睡半炷香后,絮果再次微微睁开了半只眼睛,左右看了看,在确认锦书姐姐几人不在后,他就悄悄下床去把门开了一个小缝。见门口也没人,絮果就赶忙从荷包中掏出了能吹出小鸟叫的短笛,以熟练地三短一长为号,不一会儿,就见穿着春衫的狐獴一家“翻山越岭”而来。
厂公既不想一觉醒来在自己的床头看见狐獴一家放哨,也不想看见儿子“玩物丧志”,平日里絮果怎么和狐獴玩都行,但就是不许上床。
絮果为此据理力争了几次都没用,就只能跟着不苦叔叔学了一招阳奉阴违。
他爹说“只要我在这个家一天,它们就不许上床”,那他爹去上早朝了不在家,他不就可以和狐獴一起睡了吗?絮果点点头,没毛病,逻辑满分!
至于厂公到底知不知道……
负责照顾狐獴的仆从,是眼睁睁地看着狐獴一家从兽房进了小郎君的房门的,甚至锦书等人只半炷香的时间就撤出房间,也是怕小郎君假装闭眼假装得太辛苦。
日子嘛,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然后,絮果就开开心心的给獴娘一家脱了小褂,费劲地挨个把胖乎乎的长条子抱到床上,把谁睡床尾,谁睡床头都一一安排好,然后就像狸奴一样盘着集体取暖、睡了一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回笼觉。
真的好舒服啊!
作者有话说:
瞎扯淡:
絮果:家人们,谁懂啊,这种忘写作业结果学校通知放假的绝处逢生,快乐!
第41章 认错爹的第四十一天:
一支笔,一个人,一个下午,一个奇迹。
絮果最终还是赶在开课前的那天下午把他落下的功课都补完了。
不过说真的,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写得不够认真,算数和随笔还好,主要是描红。一天两页,三天就是六页,为了赶时间,字写到后面都快飞起来了。每一笔都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落在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练字就和练武一样,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
絮果在第二天早读把作业交上去的时候,心情忐忑极了,虽然按时完成了功课,但他反而开始有些懊悔,反思是不是不该如此敷衍。
山花斋的大家今天都挺愁云惨淡的,絮果的惆怅倒也没显得有多么突兀。
连司徒犬子都难得没什么精神,耷拉着一张小黑脸坐在那里。他早读前刚高兴完原来不用第一次私试便和朋友分开,下课就发现奶娘不能再跟着他了,角阁的茶水间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书童。犬子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规定,很努力才憋住没哭,他、他想奶娘回来。
学斋里其他的小郎君也是差不多的情绪,一如杜直讲之前的猜测,爹娘离开他们未必会有多大反应,但从小照顾他们的奶娘或者婢子不见了,那简直会要了他们的命。
一个打出生起就习惯了前呼后拥、从没有独自一人待过的小朋友,直接就崩溃了。
而当有了第一个人哭,其他人也就很难再坚强下去。
几乎是眨眼间,山花斋就已经哭成了一片。只有絮果和几个孩子看上去还算精神稳定,絮果接受过与阿娘分别的适应训练,没有太多的分离焦虑,他不仅没哭,还忙得不得了,到处安慰着他的朋友们。
先是熟练地从荷包里掏出从庄子上摘的鲜花,五颜六色的堆满了小叶子的书桌;再是拿出长公主送给他的只有巴掌大的自行犬,放在了司徒犬子的眼皮子底下;然后,还偷偷分了各式各样的糖果给他周围每一个伤心的同窗。
头疼的杜直讲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和絮果谈谈,他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与学习无关的东西。
成功帮直讲转移了大家注意力、让哭声渐停的絮果疑惑回头:“嗯?”
杜直讲:“……”算了,至少今天就不计较这个了。
这天早读之后的第一节课就是书法,大家好不容易重新整理好的情绪,在书法私试的卷子面前再次有了裂痕。
教书法的夫子这节课什么都没干,就是挨个点评了每个人的字,圈红的表示不错,打叉的需要重写,至于到底要重写多少遍,那就要对比着看他们这几天的描红作业了。有考试之后知耻而后勇努力练习得到夫子表扬的,自然也有根本没好好写功课被夫子更加严厉批评的。
絮果坐在座位上,双手紧紧握着卷子不敢抬头。因为他的功课就是乱写的,书法私试也只有甲中。
他完蛋了。
然后,一向喜欢板着脸的书法夫子,在轮到点评絮果的字时,却像是突然失了明,不仅没戳破絮果的半日速成,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表示絮果这次私试书法的成绩判错了,重新给他圈红了不少地方。和颜悦色的夸他功课完成得不错,再接再厉。
絮果看着自己都快抖成蚯蚓的字,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余满脸的迷茫,写得很好吗?
好在哪里?
夫子比较喜欢蚯蚓?
其他小朋友不疑有他,只觉得夫子说什么是什么,都对絮果发出了羡慕的声音。山花斋的气氛是真的好,等下了课,也没有人因为嫉妒而说絮果的酸话,更多的只是围过来夸絮果厉害,还有认真和絮果请教他是怎么练字的。
在絮果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得有问题时,他就发现叶之初在一旁欲言又止已经好久了,明显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叶子?”絮果又自然而然地给小叶子塞了一个鲜花饼。
但这样的举动却让叶之初更加纠结了,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发现和朋友说出来。他刚刚一直在看絮果的书法卷子,脑海里各种天人交战。
叶之初因为性格以及从小被家长拘在身边学习的经历,几乎没怎么交过朋友,絮果和犬子就是他唯二的朋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真的不想因为说错话而失去他们。可、可他也是真的觉得夫子说得有问题,他怕絮果信以为真,那会害了他。
叶小郎君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哪怕拼着朋友都没得做,他也希望絮果能变得更好,于是,在深吸一口气后,他便道:“我觉得夫子说得不对,你这回写得并不、不好。”
生怕絮果不信,叶之初还拿来了自己和其他几个写字比较好看的同窗的卷子,与絮果的进行了对比。
“我没有说你写得很糟,你别误会,但我觉得也不是特别好。你看,这是大家写的‘早’,这是你……”叶之初越说越慌,毕竟敢开口就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勇气,说到最后,他感觉自己的胃都拧在了一起。
叶小郎以前其实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他本只是想告诉堂兄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恭维,但堂兄却觉得他是在嫉妒他。他永远忘不了堂兄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已经很厉害了,祖母夸你聪明,大伯、我爹和大家都喜欢你,阿爷觉得你能继承他的衣钵,这还不够吗?我只是偶尔一次你比更受关注,你就受不了了?连这也要抢走?”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想要抢走什么,他、他……
絮果却已经一脸激动地握住了小叶子的手,真的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他开心地说:“你也觉得我写得不好是吗?真是太好啦,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我还以为是我出现了幻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