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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祟 第37节

靳老太爷眼皮泛红,别过脸揩泪。靳若海看自己的老父亲潸然泪下,也不再和靳非泽争执,低着头叹气。

“给小也和妙妙看笑话了,”许媛笑吟吟地给他们夹菜,“阿泽和正常人不大一样,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快吃菜,刚刚的事儿全忘了,别在意。”

她看似在打圆场,话里话外却总要提靳非泽不正常。她每说一句靳非泽不正常,靳若海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她是在为靳非泽说话,还是在提醒靳若海他的儿子是个疯子?姜也心情沉重,靳非泽的家尔虞我诈,这个家伙能看出他后母的机锋么?

靳非泽戳了戳姜也,“你吃饱了吗?我们走吧。”

宴席还没结束,靳非泽就想走,大家脸上又是一阵尴尬,靳若海的脸色更是黑沉沉的,像要滴出水来。

姜也低低叹了口气,道:“靳非泽,道歉。”

“为什么?”靳非泽歪了歪头。

姜也看向他,目光冷清,“不要犯傻,道歉。”

靳非泽也看着他,两人相对着沉默。不知道靳非泽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笑开了,立时转过头,朝靳若海道:“爸爸,我错了,刚刚的话您当没听见吧。”

老太爷有些发愣,“阿泽,你会道歉了?”

连靳若海微微一怔,方才还压抑着怒火的眼睛里浮出讶然的神色。

“当然,”靳非泽眼也不眨地胡说八道,“小也教了我很多,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不该那么说话。以后我会改的,你们可以原谅我吗?”

老太爷老泪纵横,“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好孩子,爷爷和爸爸怎么会生你的气?”

“爸爸,”靳非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知错了,您原谅我吗?”

他泪眼朦胧,好似靳若海不原谅他,他就真的会伤心欲绝,当场哭死。靳若海满腔的怒火都叫他那要落不落的眼泪给浇灭了,便沉沉叹了口气,道:“跟你妈……你阿姨也道个歉。”

靳非泽从善如流,笑盈盈转向许媛,“小媛阿姨,您这么善良,肯定不会怪我的吧?”

许媛的笑容生硬了几分,“当然不会。”

这一顿饭只有靳非泽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吃得津津有味,姜也味同嚼蜡,连李妙妙这个大胃王也没敢敞开肚皮吃。吃到一半,靳若海就说学院有事,先走人了。靳老太爷不停给李妙妙和姜也夹菜,姜也其实已经吃不下了,奈何老太爷不信,非往他碗里填。填到最后,姜也实在撑不住了,老太爷才罢手。

一顿饭吃完,许媛招呼人收拾席面,靳非灏回房间做作业去了。

姜也正要道别,靳老太爷拉住他,给高叔做了个手势,高叔便带着靳非泽和李妙妙先去外面等候。靳老太爷不由分说带他往后头走,领着他穿过游廊和长满紫藤萝的小花圃,来到后院。一路上姜也看到许多西装革履的黑衣男子,个个戴着墨镜,身材壮硕恍如铁塔,双手交叠在腹部,叉开腿站着,标枪一般直挺挺插在院中各处。

这些人应该是靳家的保镖,姜也头一回看见有人往家里安这么多保镖。

到了书房,老太爷把他按在金丝楠木的圈椅里,自己在书案后面坐下,慢条斯理地说:“你和阿泽的事,我都听沈铎说了。”

姜也:“……”

他没想到沈铎动作这么快。

老太爷特地摒开众人,把他单独带到后院书房,又在外面放这多保镖。不免姜也多想,实在是若他有个同性恋的孙子,他也想把这孙子腿打断。这些保镖,十有八九是冲他来的。靳老太爷手指头慢慢敲着桌面,却不说话。姜也不是个傻子,更不是靳非泽那样的疯子。他知道老人家的意思——他不离开靳非泽,今晚就离不开靳家。

他站起身,九十度弯腰鞠躬,“爷爷放心,我立刻和靳非泽绝交。”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靳老太爷忙站起身扶住他,“孩子,你和阿泽相处有一年了吧,你应该知道阿泽的本性了。”

姜也点了点头。

“今天你吃了这顿家宴,也应该知道我们靳家的状况了。”靳老太爷又道。

姜也略一迟疑,缓缓点了点头。

“你靳叔叔恪尽职守,在公事上谁也挑不出错,就是这私事上,白纸染瑕啊。”老太爷道,“许媛这个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你靳叔叔这么讨厌阿泽,她有一半的功劳。说到底儿子成了家,我不可能天天耳提面命管着他,他不疼阿泽,爷爷也没办法。阿泽下山以后,爷爷没让他回家,就是这个原因。他和他爸爸针锋相对,在家里待着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阿泽是不正常,他爸爸不管他,爷爷不能不管。小也,阿泽这个孩子,本来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靳老太爷掏出手机翻出相册,给姜也播了段视频,“你看,这是阿泽八岁的时候。”

视频里是个小男孩儿,小脸儿白嫩嫩,剔透如水洗过的白瓷,眉心用口红点了个红彤彤的朱砂痣,眼睛黑而大,眸光像水波一般眨眨。他正在蹲在地上换衣服,似乎要参加什么表演。

“阿泽,你在干什么呀?”画外音是老太爷的声音。

“我在换戏服。”小靳非泽嗓音清脆。

“换戏服干什么呀?”老太爷又问。

小靳非泽穿好衣服,在镜头面前陀螺似的转了个圈。那是一身鲜艳的神明装扮,满身飘带,随着他转圈而飞舞,犹有仙气环绕周身。他兴高采烈地大声道:“我要扮傩神太子,坐那种很高很高的轿子,还要给大家跳傩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要是有妖魔鬼怪,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小靳非泽摆了好几个招式,“我是小太子,我打跑他们!”

姜也望着视频,眸底略有惊讶。

这个眉点朱砂的小男孩儿,他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哪里呢?记忆犹如书页簌簌翻过,一下子倒回十年前。他恍然记起那是一年暑假,妈妈带他去一个乡村研究民俗,刚好碰上游神仪式。神明行乡是他那个村子一年间最为隆重的仪式,父老乡亲穿着簇新的戏服扮成神明木偶,抬着鎏金神轿走街串巷,到处放爆竹,吹唢呐。

人太多,他和妈妈走散了。他乖乖站在原地等妈妈,满地爆竹红纸,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烟不知何时成了雾,盖住整条街。游神的队伍已经过去老远,可雾气里又窜出来一支人影幢幢的队伍。他站在街中央,疑惑地望过去。那些人踩着极高的高跷,手脚看起来都老长老长,身上破旧的彩带像灰尘吊子,有种妖异阴沉的可怖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都散尽了,雾气蒙蒙的街上只剩下他和这支怪异的游神队。

他忽然被一个男孩儿拉住手,被生拽着来到街道旁。这是个小男孩儿,眉心点着朱砂,一身飘飘的彩带。

“嘘!阴兵借道,快闭眼!”男孩儿蒙起眼。

男孩儿从手指缝儿里偷看他,见他还没闭眼,就上前一步把他的眼捂住了。一阵阴影打他们头顶上过,他无端感受到一种要命的阴冷。心脏不自觉发颤。男孩儿似乎也在恐惧,把他抱得紧紧的。等了好几分钟,喧嚣的人声传来,男孩儿放下手,他回头看,街上不知何时又充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方才那支阴森的游神队好像只是幻觉。

“你妈妈呢?”男孩儿清澈的大眼睛倒映着璀璨天光,“刚刚碰到阴兵,你不怕吗?”

他蹙眉,“阴兵?”

“是一种异常生物啦,”男孩儿做了个鬼脸,“爷爷说他们喜欢吃小孩儿,尤其是我们这种长的好看的小孩儿。”

他沉默,盯着雾气消失的方向,心里满是疑惑。

“你和妈妈走散了?”男孩儿又问。

他点头。

男孩儿忽然踮起脚,亲了亲他的眉心。他来不及躲,眉间印上湿漉漉的触感。他捂住额,震惊地后退了一步。男孩儿背着手,笑容灿烂生光,“我今天是小太子,被我亲一亲,你就能找到妈妈了!不用谢我,我也要去找爷爷了!”

他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留姜也一个人站在原地,眉心印着一个殷红的口红印。小时候的事儿姜也大多印象模糊,唯独这个口红印,他记得尤为清楚。

老太爷不停地说靳非泽小时候多么听话多么乖。姜也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想,靳非泽这个家伙,从小就是个流氓。

第46章 电击项圈

靳老太爷指了指书房后方的墙,那里挂着许多奇异的面具,脸孔各异,色彩斑斓,有的金刚怒目,有的生着满口獠牙,还有的长着犄角,金目剑鬓,人兽合一。老太爷走到墙边,望着这些面具缓声道:“沈铎跟你说过吧,我们这一行有许多门派宗族,各家有各家的手艺。我们靳家的手艺,就是‘神傩舞’。”

“神傩舞?”

老太爷点点头,指给他看挂在正中央的一张面具。那面具整张漆金,额心一点朱砂,眉目细长上挑,眼梢抹得红红的,不似别的面具那么忿怒狰狞,倒有种普渡众生的神圣况味。

“这是阿泽小时候戴的神面,太子神面。阿泽小时候又聪明,又懂事,家里的老师教他跳舞,一教就会。他是我们老靳家的傩神太子,从他五岁开始,各地就总来人请他去跳傩舞。他那么小,平时要上课念书,寒暑假又要坐飞机到处去赶场子,日程排得满满的。我问他累不累,拒绝那些人也是可以的。我们老靳家面子大,没人敢说咱们。”老太爷抚摸着那菩萨神面,眼里泪光闪烁,“阿泽说,他一点儿也不累,生者可以从他的傩舞里得到喜悦,死者可以从他的傩舞里得到安宁,他喜欢为他们跳舞。”

“多好的孩子,谁见了我家阿泽都羡慕。可是……”老人长叹了一声,“十岁那年,他进了禁区,一切都变了。他成了凶祟,神傩舞是驱邪的舞,凶祟如果跳我们老靳家的神傩舞,每一步舞都像走在刀尖火海,让他痛苦万分。从那以后,他再也跳不了傩舞。学院那些老东西想让他人道毁灭,他爸爸铁石心肠,不肯留他。那个姓许的女人绵里藏针,煽风点火。我苦苦支撑,就希望哪一天奇迹可以发生,他会变成以前那个阿泽。”

“人道毁灭?”姜也一惊。

老太爷点点头,“凡是凶祟,必诛之灭之,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学院因为我,放了阿泽一马。但我也不得不和他们达成协议,只要发现阿泽有任何不轨行为,他们就能制裁阿泽,让他安乐死。我老了,我没办法看顾他,教他守规矩,知进退,懂善恶。小也,你刚刚让他道歉,他就真的听话了,可见他还不是无可救药。沈铎跟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既然你喜欢他,爷爷能把他交给你吗?”

姜也:“……”

现在不说实话就来不及了,姜也不想和靳非泽有更深的联系,尤其是这种可怕的男男关系。靳非泽是引人深陷的夺命泥潭,他要趁能拔出来的时候尽快离开。姜也自己不过是个刚刚高考完的学生,指望他约束靳非泽实在是下下之策。而且……想起靳非泽对他做过的事,姜也心中就蒙上一层阴影。他真的不想管那个家伙。

姜也深吸一口气,“爷爷,我……”

靳老太爷忽然从桌下掏出份文件,递给他看。姜也低头一看,这竟是份医学检查报告,患者是靳天鸿,检查结果是神经上皮组织肿瘤Ⅱ级。

“医生说,我活不了几天了。胶质瘤是一种恶性脑瘤,很难治的。他爸要我去美国,去了有啥用,离阿泽又更远了。这世上我不为他谋划谋划,等我死了,他怎么办?难道疯一辈子,或者被那些老不死的逮着错儿绑进监狱安乐死?”靳老太爷拍了拍姜也的手背,道,“当然,小也,我不是拿我这个病要挟你。我知道,阿泽是个烫手山芋,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被他拖累?你也只是孩子罢了。要是你不愿意,立刻就可以拒绝我。”

“我……”姜也的话鱼刺一般哽在喉间,说不出口了。

检查报告只薄薄几张纸罢了,姜也拿在手中却觉得沉重如铁。姜也试图拒绝,可开了好几次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是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人最后的请求,他没办法硬下心拒绝。

姜也低下头,目光落在手机的视频上。画面定格在小靳非泽望着镜头的刹那间,他黑黝黝的瞳子清澈如潋滟山泉,光华璀璨,真如一个下凡的神仙太子。时间好像又倒流到游神的那一天,他轻轻踮起脚,在姜也额心印下一吻。姜也的胸中起了微波,涟漪跨过十二年,荡在今日的心间。

最终,他闭了闭眼,道:“好,我替您看着他。不过,我希望爷爷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靳老太爷喜出望外,“好好好,你说,我一定帮你办成!”

一席话谈完,时钟已经指向了十点整。姜也踏着清凌凌的月光离开书房,经过紫藤萝小花圃,竹架子那儿有个臃肿的人影孑然独立,姜也注目望过去,人影慢吞吞向他挪过来,月光移到来人发面馒头似的肥白大脸上,照出他两粒豆子似的小眼睛。

是靳非灏。

不知道为什么,姜也总觉得他长得很奇怪。

他低头绞着手,一脸扭捏。姜也率先发问:“有事吗?”

靳非灏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这是哥生母的遗物。”

“遗物?”

姜也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块剔透的玉坠子,玉沁赤红如血。

靳非灏小声说:“我妈在施阿姨的妆奁里找到的,她让我交给你。哥不喜欢我妈,你代为转交比较合适。”

姜也收起盒子,“冒昧问一句,施阿姨是怎么过世的?”

靳非灏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和哥不小心掉进了禁区,只有哥一个人回来。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你……你最好不要问别人,这件事是靳家的秘辛,很多人很忌讳,特别是我爸。”

姜也垂目深思,道了声谢,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靳非灏喊住他:“姜也!”

他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靳非灏犹犹豫豫,问:“我听我妈说,你见过那些东西。它们……它们可怕吗?”

“还好。”姜也端详他神色,“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好奇。我走了,再见。”靳非灏生怕他继续问下去似的,急匆匆转过身,摇摇摆摆地跑远了。

李妙妙蹲在石狮子旁边数蚂蚁,靳非泽双手插兜,靠在商务车边上。见姜也出来了,靳非泽眉眼一弯,问:“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没什么。”姜也把玉坠盒子交给靳非泽,“你弟弟给的,说是你妈妈的遗物。”

靳非泽看也不看,说:“丢掉。”

姜也蹙眉,“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遗物不能丢吗?”靳非泽感到疑惑,“人都没了,还要遗物做什么?缅怀么?多无聊,如果真的那么思念一个人,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死?埋在一起,肉和肉一起腐烂,骨头和骨头一起发霉,不是更好么?”

姜也:“……”

算了,他帮他收着吧。

姜也的背包塞满了生活用品,很容易弄乱,为免后面忘记放哪儿,玉坠子暂时放进了李妙妙放手机的的兔兔小挎包里。

高叔说老太爷帮他们安排了靳氏集团自己的酒店,住着舒服还不花钱。姜也推脱不了,况且靳非泽这个家伙不回家硬要跟着他们,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车驶入酒店院前大门,经过喷泉和花坛到了门口,服务生殷勤地上来帮忙开车门、拿行李。李妙妙下了车,两眼立刻瞪得铜铃一样大。酒店门前,早早立了一个方阵的工作人员。姜也和靳非泽一下车,所有人九十度弯腰鞠躬,齐声喊:

“少爷好,小姑爷好!李小姐好!”

李妙妙被他们吼得腿一软,差点跌回车里。

酒店经理一身笔挺的西装,亲自来接引,对着姜也道:“老太爷都吩咐了,小姑爷和李小姐头一回来首都,接下来的行程我们会帮您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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