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妖博物馆 第138节
能背着自己到处走的娘亲,倒下去的时候一张薄薄的草席就已经盖住了。
孩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年道人嘴唇颤抖了下,面容浮现一丝悲苦,旁边两个道人也沉默说不出话,还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面容愤怒,重重地一拳砸在旁边树上,咔啦啦地将那一棵大树打断打折。
孩子眼神里有些可惜。
那是柳树,柳树皮的味道算是不错了,刚刚长出来的嫩芽也很好吃。
打折了以后以后就吃不到了。
少年道士沉默着揉了揉孩子的头,问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孩子回答道:“水沟子。”
少年道士道:“……这是什么名字?”
孩子道:“娘说的,我们这些人,名字贱一点容易活下来。”
少年道人沉默了下,他叹息着和两个弟弟,以及收复了的那山贼对视一眼,在那孩子睡着的时候,低声交谈,他不知该怎么样对待这个孩子,不可能就这样放着不管,但是也不能够带着他。
而今天下大疫,冀州尤其惨重,他们一行人是打算前往冀州去治疗那边的百姓,一个孩子,身子骨还不好,去了那种地方,可能撑不过几天就会重病死去,他们商量了下,哪怕是那中年男子表示反对,还是将这孩子留在一个曾经蒙受他们恩德的百姓家里。
然后把身上的铜钱分出一半来。
让那人看顾着孩子。
而后一行人前往冀州,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在野外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竟然又发现了那孩子,灰头土脸地,像是一只倔强的小兽一样追在了他们身后,那中年大汉这一次不管不顾,冲过去把这孩子抱起来。
张角看着那孩子,张了张口,道:“我们去的地方很危险……”
那孩子认真道:“跟着你们,可以吃到饭。”
张角说不出话,他想说就算留下也有吃的,但是看着那孩子的眼神。
他不知道该怎么样解释。
那中年男人将这孩子举起来,看了看,突地叫起来:“你这小子,给你的钱怎么全没有了,你咋就剩下这几张大饼?!”他伸出大手,也只是从孩子怀里找到几张饼,那孩子笑起来,很宝贵地把饼子捧起来:
“这个,可以吃,饿不死。”
声音顿了顿:“娘说,千万不要饿死……”
中年男人张了张口,却只能叹了口气,骂骂咧咧地,皇帝征讨西狄,朝堂又奢侈无度,所以税赋高的厉害,张角伸出手摸了摸那稚嫩孩子的头发,道:“那你就跟着我吧……”
“还记得姓吗?”
那孩子很光棍地摇了摇头,让中年男人又是气得无奈,就知道吃吃吃,而张角笑了笑,道:“姓氏对神州之人来说很重要,我不能给你随便起,但是名字可以换一换。”
“水沟是蓄水之地,蓄水之处千百年不灭则为渊。”
“你当为渊,如何?”
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茫然点了点头,那大汉反倒是大笑起来,将这个年幼的孩子放在自己肩头,在整个朝堂无视了冀州之疫的时候,张角带着自己的兄弟和信众走入了这瘟疫之所。
随着时局晃动,名字叫做张角的道士用药草和符箓来治疗瘟疫,却被官员讽刺道是巫符之术,蛊惑民众毫无裨益,但是在当时那个视瘟疫伤寒如必死之病的时代,朝堂封锁伤寒区,唯独他逆行而去。
有人询问他为了什么,为名还是为利。
这个少年道士总是笑呵呵地道一句治病救人。
确实……
世家眼中,为了区区几个百姓就冒死,这确实是愚钝之辈,眼下外戚和宦官之忧才是大臣们心中所念念的大事,卢植和王允一类名宿皆为大汉国运而担忧,忠诚表里,感慨不已。
忧心当今圣上年轻,被那些宦官外戚所蒙蔽,担忧该要如何才能中兴大汉。
少年道人治疗这些重病之人,也为他们排解心中的怨愤,告诉他们,大汉龙脉尚且兴盛,疫病之事只是短暂,等到当今皇帝扫除那些奸臣,重整整事,到时候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总能够看到希望。”
也有很多失去父母的人,拜入张角的门下,他对待他们一视同仁。
而那个被取名阿渊的孩子,因为身子骨实在是虚弱,似乎是年幼时有过大病,先天有亏,之后也没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常常咳嗽,伴随着张角他们一同的刘牛,是曾经作为山贼劫掠的强人,看不惯这小子病恹恹的样子。
每日都训练这臭小子锻炼身子骨。
骂骂咧咧的,但是每次训练完都得想办法给这个小子加餐。
或者是去抓只兔子,或者打只雀儿,他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吃的。
这一段时间,是叫做阿渊的孩子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候,他有很多的玩伴,有师兄弟,阿牛大叔会带着他锻炼身子,会让他坐在肩膀上,带着他到处走,到处看,虽然有疫病,但是在张角的医术下,仍旧有很多人被治愈。
隔壁家的老爷子还教会了渊要怎么找到能吃的花草。
告诉他麦芽其实很甜。
渊有些好奇,麦子都吃不到,怎么能吃麦芽?
那老爷子的眼神总会变得很复杂。
阿渊望向旁边的刘牛,道:“牛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刘牛叹息道:“没有说错,错的是这个世道,那帮贵人们可不管我们的死活,听说他们有时候做一场宴,扔掉的肉能装满一个屋子,倒掉的酒有一缸。”
老爷子连忙阻拦刘牛,道:“说什么呢你。”
然后笑呵呵摸了摸渊的头,指了指自己的小口袋,道:
“没啥,就像是张先生说的那样,咱们大汉经过多少年了,皇帝贵人们肯定在想着怎么度过这些困难,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我现在啊,就攒着点麦子当种子,呵呵,到时候爷爷教你怎么吃麦芽。”
阿渊双眼亮起,重重点头。
老人兴致很好。
然后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张角成功将附近的人都治好,而后游历离开了这里,沿路去治病救人,在离开那里的时候,百姓把他送出了很远,渊看到那道人笑起来,脸颊有浅浅的酒窝。
张角揉了揉他的头,道:“只要慢慢来,这大汉之世总能中兴的。”
但是这一年夏,天下大旱,大片大片的土地颗粒无收。
张角的贤人之名让他甚至有了世家官员的信众,张角带着弟子匆匆赶赴一家世家那里借粮,那世家子弟隆重招待了张角,桌子上各类菜肴应有尽有,甚至于有琴音和乐器的声音,这样的地方,一众穿着麻布衣服的道人看上去极为地,丑陋且扎眼。
渊听到了隐隐的嬉笑声。
他有些自卑,低下头,看到那些舞女穿着华丽的绸缎,看着自己漏脚趾的鞋子,很尴尬难受,他注意到旁边的唐周师兄双眼瞪着那漂亮好看的舞女,眼睛一眨也不眨。
旁边的道人却仍旧从容镇定。
只是提出希望世家帮助灾民的时候,却受到了推诿。
那些人又开始说些什么,天竺僧人翻译了般若三昧经,得到了大量金银财宝赏赐。
又听说,大汉的都城洛阳,那由几位大官员所提议的,由大贤蔡邕等对《诗》、《书》、《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七部经书进行校订,刻成石碑。
一共有四十六座碑,刻了足足八年,由东向西,折而南,又折而向东,成匚字形立于太学讲堂门外东侧,上有屋顶覆盖,两侧围有护栏,每天世家子弟前往观看,车辆何止千辆。
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看上去皮肤白皙,让人自卑的人说。
这是开创延续文脉,是功在千秋的大事情。
功德无量。
在起宴的时候,渊好奇吃了一口肉,愣住。
在这宴结束的时候,拉了拉张角的衣袖:“师父,师父。”
“这就是肉吗?!”
“我们原来可以吃肉啊……”
“我还是第一次吃呢,好香……”
面对诸多刁难,却仍旧从容镇定,气度俨然凌驾于诸多所谓大人物的道士突然却突然泪流满面,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拉着渊,道:“我们借到粮食了,这就去冀州……”
……………………
他们带着粮食回到了之前曾经在的地方。
张角眼睛微亮,他一路不停,至于身子骨虚弱的渊,就由刘牛背着,马不停蹄赶了回去,却没能看到熟悉的人,原本已经被救治好了的村子,镇子,大片大片变成了无人的地方。
张角急匆匆拦住一人,指着原本相识之人住着的地方,道:
“烦劳,这家人呢?”
那人麻木道:“啊,周老头啊,死了,饿死的。”
张角张了张口:“这,这些人全部……”
来人道:“是啊,饿死的。”
“今年没有收成,朝堂的税赋又涨了,皇帝陛下好像要建园林,而且要建造什么石碑,都是钱财,自然要收钱了,粮食被抢走了,没吃的,就只好饿死,饿死了正好,土地也可以被收走了……”
青年道人跌步后退,突然有晕眩的感觉。
他从伤寒大病当中救活的人,死于饥饿,而朱门每日扔掉的酒肉,又有多少?赐予番僧的,赐予大贤们整合文献的,又有多少?
盛世文脉每一个字,都是一条饿死的,或者战死于西狄战场的人。
阿渊找到了那老爷子的家里,空空荡荡的。
他从自己的袖子下面拿出来已经发馊了的肉块,轻轻放在了门槛前面。
蹲在这屋子前面。
“爷爷……”
“其实不只是麦芽呢。”
“肉也是甜的。”
“还有哦,其实我们也是能吃肉的,还有面……”
……………………
大旱了许久的天终于下了一点的雨。
那位穿着朴素麻布道袍的道人沉默地站在雨水中,他抬头看着苍天,茫然迟疑,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救下了的人,苦苦支撑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像牲畜一样活着,而后苦苦挣扎之后死去?
这天下,大病。
渊永远都无法忘记。
那道人站在雨水之中,慢慢的,却有一个个身穿着麻布衣服的人出现,他们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希望,他们找到了残破的伞,找到了能够遮蔽风雨的东西,围绕在了那个道人的身边。
替他遮挡风雨。
一个,十个,百个。
直到不知多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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