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13节
校场终于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于谦站在沙场之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瓦剌人必然南下倾其全力,攻取我大明京师。”
“宣府和大同因为整令残兵,无力驰援,大明京师的守军就只剩下我们了。”
这句话一出,校场反而安静了下来,这让于谦非常满意。
残兵在失去组织调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兵匪,四处掳掠,当残兵变成兵匪的时候,他们手中的钩镰枪、抬枪和手铳,就会对准大明的百姓。
这些远比流匪战力更强的兵匪,就变成了兵祸。
瓦剌部的也先,并不糊涂,他们放任这些残兵们在山外九州掳掠,瓦剌人也好趁乱南下或者劫掠。
相当一部分的残兵,到最后都会变成马匪,一些人畏惧朝廷的追责,最终只能落草为寇。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宣布这个消息。
根据他的估计,大量山外九州的流民,就要逃回关内,到时候,大明军队战败,皇帝被俘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战败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导致战败的人就是最大的战犯。
整令残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洪和郭登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暇顾及京师。
于谦高声呼喊道:“郕王殿下监国,殿下告诉某一句话。”
“大明京师失陷,我们的妻子会变成瓦剌人的玩物,我们的孩子,会在额头上被烙上奴仆的字样,在瓦剌人内,世世代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一如当初的燕云十六州。”
当初信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在攻破元上都的时候,他记录了下燕云十六州百姓的惨状,当时的汉民五百年不闻王化。
他们人人脸上带字,所有汉民目不识丁,征召伐北元之兵时,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人人影从。
他们可能不识字,但是他们也确切的知道,敌人是谁。
于谦讲的并非吓唬大明的军士,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瓦剌人击败了我们的京营,他们很强。”
“这一战,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来,我们必须拦下瓦剌人南下的步伐,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做好随时埋骨沙场的准备。”
“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不会死,但是我们不能退。”
“瓦剌人在侥幸击败了大明一次之后,他们嘲弄我们是豢养在羊圈里的羔羊,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我们是大明的将士。”
“郕王殿下告诉某的那句话是,大明虽大,但我们无路可退!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城!”
“大明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战败了。”
“精锐死完了!那,我们就是精锐!”
于谦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喝道:“我,于谦!在此立誓,我将保卫大明,怀着必死的决心,直到我最后一滴血流干。”
“当你们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将冲锋在前!违背此誓,人神共弃!”
于谦这句话许下的是血誓,并不是哄骗大明的将士,他真的准备这么做。
他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现在,校场的大门已开,任何军士可以随意的离开,户部的官员就在门外,将自己的军户换为民户,就可以走了。”
校场的将士们开始小声的议论着,一名军士猛地冲向了校场的大门,并且气喘吁吁的掏出了自己的军户信牌,递给了等在门外的户部官员。
这让户部的那名官吏有点愕然,他满是疑虑的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于谦。
于谦点了点头,嘱咐了身边的副将去传个口信儿,让户部的官吏照办就是。
这名军士喜出望外的看着自己的新的民户信牌,走了几步,满是疑惑的看着寂静的校场。
只有他一个人离开,场面安静到了极致。
京师的风很大,卷着校场的沙土,让校场内的军士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随着时间的流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走向了校场门前,全都被放行了。
其实看似人多,但最后拿到的名册上,只有百余人而已。
“将这卷军户黄册上的名字涂黑吧,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民户了。”于谦不怪他们胆怯。
朝中那些食君之俸的明公们,都有想要逃的,为何要苛责普通的军士呢?
“还有人吗?若再不走,军令如山,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于谦撑着腰,声音里带着很多的惊喜,居然有这么多的军士会留下来!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两万余军士,只有一百人走了。
再没有人走了,他们就站在风中,虽然手在抖,但是依旧留了下来。
于谦的嗓音里带着沙哑,他用力的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心情,伸出手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大声的说道:“很好,很好,很好!你们让我感到钦佩!”
京师保卫战,并不好打。
此时还不肯退的人,多少都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有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呢?
于谦有些哽咽,或许是因为风沙比较大,或许是自己有感而发。
至少于谦知道,多数的大明百姓,和于谦一样,为了大明,或者为了家人,可以死不旋踵!
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于谦真的是太糟心了,朝中议南迁者众,他顶着那么多反对派做的事,现在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守卫京师,击退瓦剌,是对的。
第十九章 是于谦要保你!
于谦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他大声的说道:“既然已经留下来了,军令如山。”
“未战先怯者,斩!”
“畏缩不前者,斩!”
“未鸣金退者,斩!”
“不尊军令者,斩!”
“聚集哗营者,斩!”
“杀良冒功者,斩!”
“一部受敌,余部有不进救者,斩!”
“行军张弓填药者,斩!”
“军士不得于营中屠杀买卖牲口,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违令者,斩!”
行军途中张弓填药,容易造成误伤,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踪,这是兵家之大忌,平日是军棍两百,但是现在战时,自然是用的重典。
当然军棍两百打到实处,基本也打死了。
其实于谦之前还写了一个斩,那就是逃营者斩,但是朱祁钰强烈反对,并且十分确定了一个军纪,逃兵不杀,改为没入吏。
这其中的逻辑,于谦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其实逃兵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如果逃营皆斩,那战场一旦溃败,谁还归营?
落草为寇,成为马匪最后酿成兵祸,更加麻烦。
逃兵不杀、归营不咎、逃营没入吏,是一整套的逻辑,而这个逻辑,让于谦思考了良久。
这也是朱祁钰的最高指示,于谦慎重思虑之后,确定了这条军规。
至于朱祁钰抄袭谁的?
自然是教员在古田的时候,关于纠正盲动主义的决议。
至于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那买卖的不是自己的马匹,就是农户家中牲畜。
军行严禁扰民,是自东汉末年,曹操写下《军令》时候,就定下了的标准。
但凡是能够做到军行不扰民的军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慈不掌兵,于谦的这番话,就是告诉将士们军令将极为严格,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将会严格执行。
“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要入京,你们每人要带十人左右的备军,他们军纪涣散,武备松弛,没上过战场,甚至没握过武器。”
“我要求你们,教会他们使用武器;我要求你们,告诉他们军令;我要求你们,带着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我要求你们…”
“死在他们的前面!正如我必将死在你们的前面!”
于谦闭上了眼,感受着风和风中的砂砾,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已经嗅到了敌人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了眼,面目狰狞大声的喊道:“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山呼海喝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整齐,从零零散散,慢慢的汇聚成了直冲云霄的喊声,两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似乎是要把这天上的阴云镇散。
声传数里,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这震天的呼喊声,看着京营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坐在四方凳上的朱祁钰,将袖子里的一些奏疏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精挑细选的大明弹劾于谦的奏疏。
奏疏太多了,这些朝臣们说的观点大多数都重复了,他挑选了代表作品,拿了出来。
他的袖子里还有一张,由锦衣卫左都督卢忠整理成册的灰名单。
这份名单上,都是那些临战先怯,将妻儿老小送至南直隶,并且很有可能临战逃跑的明公们。
这不意外,文人无骨,自古如此。
“拜见殿下,太后金安。”朝臣们俯首行礼,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依旧按照惯例,大声的呼喊着,金英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至于到底去哪里了,只能问兴安把人埋在哪了。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奏疏,翻开了第一封佥都御史徐有贞的奏疏,笑着说道:“让孤来看看,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些人的话看起来很蠢,比如金濂那句付之一炬,让朱祁钰迷瞪了很久。
以为大明朝臣们就这水平,他了解了始末之后,才知道背后岂止是心酸?
久经战阵的金濂,能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若非朱祁钰下了严令,甚至要把人吊死在通惠河上才罢休,通惠河不通,通州的粮无法运到京城,备操军进京,就只能由将士们“自取”了。
将士变成匪,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
朱祁钰不等朝臣们攻讦于谦,他先站了起来,拿着第一本奏疏说道:“于谦纵兵擅杀良家子,通惠河两岸怨声载道,这个良家子是什么良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