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290节
朱祁钰是反对进谗言的,这一点胡濙最是清楚不过了。
不知道是什么底气,让他如此明目张胆的进献。
都察院的御史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似乎找到了这个整日里把诚无德挂在嘴边,抽他们嘴巴的礼部尚书的弱点。
王文看着跃跃欲试的御史,就是一阵叹息,没事天天找六部尚书的麻烦干什么,是觉得自己这不到五年份的执政经验,是胡濙这四十年份的经年老吏的对手?
手下真的太蠢,王文真的心累。
这都察院的总宪,不当也罢。
哪天侍郎阙员了,定要去补一下,跟着这帮家伙在一起,迟早得阴沟里翻船。
胡濙继续伏地高声说道:“臣本出自医家,生逢圣世,夙承教养孟之门庭。重沐熏陶,复究轩岐之事业。过蒙拔擢,深愧凡庸。”
“昔沐宠荣而任使,俾驰轺传以咨询,岁月无拘,江湖任适。由是名山大川,雄藩巨镇,固皆遍历无遗,绝域殊方,偏州下邑,亦各周流迨尽。”
“惟圣主抚大同之运,故微臣磬博采之勤。访缉搜求,经十七载;讨论讲究,阅千万人。”
“网罗南北之奇良,搜辑古今之秘要,著成奇书献阙。”
这段话很长,是胡濙说自己家里世代行医,也一直没有放弃研究这医道。
以前的时候,朱棣曾经任命胡濙为地方巡抚,胡濙四处溜达,公费旅游,遍访名山大川。
胡濙在旅游的过程中,还搜集了几乎所有地方的偏方、良方,他说他做尚书没啥成就,倒是医术上不断精进,有网罗南北古今医术,写成了一本书。
“呈上来吧。”朱祁钰摇头,酝酿了这么长的时间,若是不满意,怎么着也得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朱祁钰拿过了那本奇书,名叫《卫生预防易简方》,共计十二长卷。三位作者,胡濙、陆子才和欣克敬。
这本书,乃是胡濙主抓,陆子才和欣克敬斧正看方,共同完成。
他看了许久,才深吸了口气问道:“胡尚书,这是要抢陆院判的位子吗?”
“好,很好!”朱祁钰用了的吐了口浊气说道:“兴安,功赏牌,把书拿下去,雕版印刷之后,送天下惠民药局。”
“极好!”
兴安端来了盘子,上面有奇功、头功和齐力三种牌子,由于不知道胡濙在写什么书,朱祁钰就让兴安将功赏牌都准备了三份。
朱祁钰拿起了奇功牌一枚,挂在了胡濙的胸前,满是感慨的说道:“辛苦胡尚书了。”
胡濙俯首说道:“为陛下排忧解难,乃臣子本分,不辛苦。”
胡濙岁数大了,但是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奇功牌,乐不可支,脸上完全压抑不住笑容。
时人时常讥讽他胡濙,说他媚上,说他无德,现在好了,他这个无德之人都有了奇功牌,那没有奇功牌还要骂他的人,又该怎么算呢?
胡濙站直了身子,看着月台之下众多御史,志得意满!
上次胡濙如此志得意满还是上次!
要推到他建文朝进士及第的时候了,那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是这官场上四十年沉沉浮浮,胡濙自问,其实总是在人云亦云,没做什么贡献。
现在不会了,他有奇功牌一枚傍身了。
众多御史如丧考妣,面如土灰,这个无德的家伙,到底做了什么事,让陛下放奇功牌?
那可是奇功牌!整个文官朝堂里,只有于谦有那么一块奇功牌!
而且于谦马上就是武勋,不是文官了!
胡濙看到那班御史的模样,更是笑开了花,这帮家伙,整天就知道咋咋呼呼,不想着什么叫做惓惓以生灵为念,为天下苍生谋福。
陆子才并未上月台,这本奇书乃是由胡濙一力完成,胡濙愿意把他们的名字写到上面,他们已经很是感激了。
朱祁钰又拿了一枚头功牌,示意陆子才上前来,他将头功牌挂着了陆子才的身上,满脸笑容的拍了拍陆子才的肩膀说道:“很好,辛苦陆院判了,欣院判那枚,会快马送至集宁府。”
“很好!”
这本书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卫生预防,另外一个是简易方。
卫生预防,方面共计四卷,衣食住行方面,面面俱到。
简易方八卷,主要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病症的一些处理方法。
而且是用俗字俗语所写,十分通俗易懂。
“这书又要有人置喙说什么旁门左道了。”朱祁钰拿着第一卷爱不释手。
胡濙能活到八十多岁,七十有六而不衰,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胡濙俯首说道:“臣写的卫生之道句句都是离不开论语,他们如何置喙旁门左道乎?”
“比如《论语·季氏》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臣以此延伸谈论日常起居,生活秉性。”
“比如《论语·乡党》曰: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臣以此展开,讨论吃饭吃什么,他们又如何反驳呢?”
“臣开头就写了,子曰: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逸劳过度者,疾共杀之,以此展开谈论如何预防疾病,他们如何喋喋不休呢?”
胡濙始终秉持的理念是:礼法岂是不便之物?那自然是因时而变。
胡濙是十分擅长变通的。
他要写疾病预防手册,然后用孔夫子打头阵堵一帮仕林的嘴,然后用岐黄之术,行生民之功。
朱祁钰拿着进表稿想了许久说道:“胡尚书以为这书,是卫生预防卷重要,还是主简易方卷重要?”
一个是卫生预防,一个是简易方治疗。
胡濙认真的思考了许久,虽然简易方有八卷,但他还是俯首说道:“还是卫生预防卷,更重要一些。万事,防患于未然。”
第三百零三章 再赏一块奇功牌
天明节大明京师会放夜七日,直到上元节结束,上元节有灯会,百姓们可以在这七日内,随意出入坊门,不设宵禁。
天明节,意思是天亮了,太阳再次升起了,大明建立了,不用再受元宽纵之祸。
宽纵之祸甚烈。
那些士大夫们总是在想方设法的忽悠皇帝,按着他们的规则行事,比如李代桃僵,将宽纵改为宽仁,比如从元季开始的止投献之风。
止投献,就是仕林的学子们,在衍圣公的带领下,不断的对抗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的征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盟,最后形成了一股风力。
风力,在大明指的是风宪之力,舆论之力。
服从皇帝诏命,会被鄙视为阿谀小人;和皇帝对着干,是品格高洁刚正;提议增加赋税,固要被骂成狗彘。
这种风气一直到了明末,天启五年时候,依旧屡禁不止。
天启五年董应举,经理天津至山海关屯田事务。
董应举是个老实人,当时大明惨败,广宁丢失,无数辽东百姓逃入关内。
董应举以一年时间,安置东北流民一万三千户万户于顺天、永平、河间、保定一带。
他动用天启皇帝派的银子,买民田十二万余亩,连同闲地共十八万亩,广招流民耕种,并开水渠、修堤防。
连同住舍、仓库、坊圃、运输工具等设备,最后赚了两万两白银,五万五千万石粮食回朝复命。
次年,董应举就因为党争二字被罢官了。
那些帮助董应举安置辽民的百姓,所有卖田、租借仓库、坊圃、牛马、车的乡民,都被父母官打了三十大板。
罪名亦是投献。
董应举在奏疏中说:「乃不肖有司禁吓士民,以地予屯者目为投献,有意兴屯者诟以奉承。嗟嗟此国,何事而相梗若尔,以助屯为奉承,则必以抗屯为风力矣。以抗屯为风力,则必使国无屯,呼吸生变而可矣。」
帮助董应举屯田的乡民中,「陈文表被责几毙,向臣泣曰:县官谓我投献故耳,臣不胜惨然。」
陈文表最后被地方官员打死了。
另外一个蔡村的崔光壁就租赁了仓库,被打了三十大板,是所谓:「诟曰:汝奈何以房投献伊?」
这种止投献的风气,贯穿这个大明朝的史料之中。
但凡是朝廷想干点什么,都会被这种止投献的风气刹住车,仕林美名其曰清流,贞义直谏。
朱祁钰在天明节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礼物《卫生预防简易方》,还有胡濙的投献。
这书胡濙一直打算献出来,但是朱祁钰一直不肯过万寿节,胡濙就一直在太医院赖着,把这卷书里一些简易方又校检了一遍。
胡濙被骂,也是因为他天天投献皇帝。
景泰年间比天启年间,止投献的风力更重,甚至有喧嚣朝堂之势。
毕竟还有元朝的遗老遗少在发力。
胡濙选择了撕破了脸,你们骂我无德,我就以诚无德,整天打你们的脸,看看到底谁才无德。
朱祁钰笑着问道:“胡尚书,为何要用俗字俗语去写呢?”
大白话,胡濙写的全是大白话。
比如蚊蝇乃疟疾首害,填平沟壑、院内院外积水坑洞、清理池塘四水变活水,使用艾蒿、黄蒿定期熏杀室内等等。
都是用的老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这天下最多的还是不懂字的黔首匹夫,臣若是把这用文绉绉的话说出来,那给谁看?”
胡濙总是能在礼法上,为陛下和自己找到根脚,比如这句多助,天底下不识字的黔首匹夫,那些所谓的游惰之民、未作之民。
他们人数最多,也最苦寒,受灾病困扰最多。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于谦满脸的笑意。
是谁把这个窗户纸捅破的?
是于谦的那份调查报告,是于谦告诉了陛下,下农和未作之民占了九成。
其实在之前的宣谕之上,朱祁钰总结了大明京畿、山外九州最关心的三个问题。
一五通神巫蛊忽悠百姓喝符水,二木工厌胜与方士魇镇之术,三是势要豪右之家,大肆招揽家人。
后两样好办,可以吊,可以依法查办,可以杀鸡儆猴。
但是第一样呢?
百姓,尤其是这些末作之民,他们只能有求于巫蛊之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灵之上,一碗符水下肚,最后一命呜呼。
胡濙拿出了一个法子,而且这法子是切实可行的解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