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446节
若非右佥都御史广州巡抚杨新民突然暴卒,黄萧养在正统十四年就该投降了。
杨新民死的很是蹊跷,但是景泰四年才平定了南衙之乱,所以,这个案子也无从查起了。
海南岛,在大明叫琼州府,和雷州府隔海相望。
琼州的情况错综复杂,在元朝之前,一直是流放之地,比如苏轼就曾经流放琼州,生活艰难。
在洪武初年颁布的《劳海南卫指挥敕》之后,琼州府才第一次出现在了历史的舞台上,大明对海南的管理是极为松散的。
尤其是失去了海军之后,海南几乎再次变成了流放之地。
琼州府自洪武元年到景泰四年,只有一名学子名叫邱浚做了进士,现在跟着陈循修《寰宇通志》。
朝中无人,琼州府自然是一种松散的管理状态。
琼州知府又叫做抚黎知府,因为琼州府都是黎民,这一点和云贵川黔极为相似。
从永乐年间抚黎知府刘铭开始,到永乐十一年,奏革琼州府世袭土官四十多人,以抚黎流官充任,里甲、都图在黎民之中遍地开花。
在永乐十二年的清田厘丁中,琼州府共计五万四千户,共计二十五万人有余,里甲、都图管理有三万户余,共计十五万人。
土官在宣德年间开始了第一次的反抗,但是很快就被宣德皇帝给镇压下去了,又革除了一大批的世袭土官,皆以抚黎土官充任。
宣德四年起,开通道路、建立州县、移民垦殖、兴学教化,一直到正统五年,这种对海南的改土归流,戛然而止。
黎区开始不断的扩大,黄萧养就藏在黎区之内,所以他们并不清楚大明朝换了皇帝…
直到两广大军平叛的时候,海南黎区的叛军还以为这么大的动静,是来揍他们的。
结果闹了半天,却不是,这才知道换天地了,在都督董兴的劝降之下,黄萧养投了。
朱祁钰更关注大明朝的改土归流,好好的政策,突然就执行不动了。
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兴文匽武。
改土归流,是需要军力去保证的,因为会有各种土司头目不服改土归流,裹挟着黎民、苗民,造反生事。
这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下,从永乐年间到宣德年间一以贯之的改土归流,戛然而止。
朱祁钰放下了董兴的奏疏,才看着红袖添香的冉思娘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冉思娘研好了,笑着说道:“妾身告退。”
陛下处理国事,六亲不认,她还是不给陛下添乱的好。
朱祁钰在处理国事的时候,王直找到了胡濙。
胡濙现在礼部的事儿,几乎交给了礼部左侍郎吴宁和刘吉,他现在除了去泰安宫教书之外,很少负责部政具体事务了。
所以,王直找胡濙是在胡濙的府邸,胡濙专门沏了一壶好茶。
“上次我们坐在一起喝茶,是什么时候?”胡濙给王直倒了杯茶,笑着问道。
王直思考了下说道:“上一次吧。”
王直从翰林院出仕就是在礼部,当时胡濙已经是礼部尚书了,那是正统三年。
上一次喝茶还是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两人还是上下级,现在又一起到泰安宫教授皇嗣学业了。
“胡尚书真的是常青树啊。”王直无不感慨的说道。
胡濙抿了口茶笑着说道:“陛下说我胡某擅长自保,其实胡某哪里擅长自保?是陛下还用得到我这老迈之躯,在御前听用罢了。”
“六部尚书的自保之法和臣工们又不太一样,只要陛下不赶你走,你就能赖在这个正二品的位置上,一直赖下去,谁都赶不走你。”
“赖到死。”
王直呆滞的说道:“这不成无赖了吗?”
胡濙闷声笑着说道:“我不就是个无赖吗?这不是赖了这么些年吗?”
第四百二十三章 谏治国君道臣义万言疏
胡濙还是要和王直讲明白朝臣的生存之道。
王直之前只是个日子人,接下来要面对风风雨雨,显然胡濙告诉他不要脸,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不要脸。
胡濙想了想打算拿出自己不要脸的秘籍来,告诉王直具体应该怎么不要脸的在朝堂上混下去。
他笑着说道:“侍奉君上,应该用真诚,而不是谎言,以诚相待,则无间隙,哪怕是有所忤逆,也不要欺瞒陛下。”
“哪怕是有小的过错,但是不能做出有损大节的错误,这就是忠诚,也是智慧。”
王直眉头紧皱的问道:“可以忤逆?可以犯错?”
胡濙点头说道:“我之前在盐铁会议上,多言祖宗之法不可违背,此为忤逆,我之前还收受过倭银的贿赂,这是错误。”
“但是陛下都宽宥了。”
陛下查处孔府倭银案的时候,胡濙是当朝唯一一个收受倭银贿赂之人,但是涉事不深,缴纳赃款及时,并没有被追究。
胡濙被宽宥的理由很简单,他是在正统年间收的钱。
胡濙总结的说道:“此所谓:事上宜以诚,诚则无隙,故宁忤而不欺。不以小过而损大节,忠也,智也。骄上欺下,岂可长久?”
“故求君臣各安其位,上下各守其分。居安思危,临渊止步。故易曰潜龙勿用,而亢龙有悔。”
胡濙翻译了他说的话,就是如何为人臣,为何要这么做。
王直认真品味了一番说道:“谨受教。”
“御下,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胡濙感慨万千的说道:“御下之道,看似繁琐,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间隙吗?”
“如果彼此有了裂痕,就明明白白的说清楚,谗言不可进,那就没有利用的机会了。”
“陛下总是如此,前几日陛下询问于少保在做什么,我和兴安都不知道,陛下就直接找于少保自己问了。”
“陛下向来如此,光明磊落。”
胡濙的御下之道总结了许久,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光明磊落方为正道,圣心难度,猜来猜去,凭白消耗彼此的信任,最后落得个君不君,臣不臣的凄惨场面。
“赏不患寡而患不公,罚不患严而患不平。赏以兴德,罚以禁奸,辨善恶,明赏罚此为二。”胡濙继续说道。
王直眉头紧皱的说道:“辨善恶名赏罚吗?”
胡濙想了想,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一个檀木盒子,轻轻打开,满是笑意的说道:“你看,奇功牌!”
金光闪闪的奇功牌就放在里面,而且还有块玉牌,上面刻着字,写着:景泰二年,献《卫生预防简易方》,功在大明,特赏奇功牌。
胡濙小心的拿起那枚奇功牌,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满是自傲的说道:“天下奇功牌几人?我胡某人就有一枚。”
胡濙当然自傲,这不是他为陛下洗地换来的,那是礼部的正常工作,这是他这么多年学医,写的奇书献上。
而且太医院还在查漏补缺,胡濙每天都回去太医院溜达一圈,准备增补这本书。
“这就是赏罚啊!”胡濙指着奇功牌,扣上了檀木盒,放到了抽屉里,笑意盎然。
王直点头说道:“这就是赏罚,我若是获得一枚头功牌就喜不自禁了,何敢奢求奇功?”
胡濙给王直续了杯茶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最讨厌那群道学士,整日里抱着什么明明德,断私欲,谁没有个私欲?”
“断私欲这种事,那就是把儒学变成了儒教,根本不可能,奇功牌谁不想要?”
“不折大节,不弃小惠。进退有据,循天理而存人性,此所以为全身之术也。”
“不弃小惠,自然不是让王尚书去主动贪墨,要去追求功赏,功名利禄,都是人之所求。”
王直了然,他很想要一块功赏牌,到了他这个岁数,其实对物欲已经没有多少追求了,但是这功赏牌,是他少数眼馋的东西了。
那是陛下的认可,也是大明的认可,每一块都代表着对一生的肯定。
胡濙接着说道:“人构我,我亦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客为主,后发制人。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胡濙不是个道学士,他也不是个心学士,他只是大明的户部尚书,他是为官四十载,大明的常青树。
他总结了这么些年狗斗经验,被人构陷,还要忍让,就会被人以为好欺负,别人会进一步的构陷。
要立刻反击,大声的有力的反击!
这就是他的自保之道,不是钻到乌龟壳里,任由别人攻讦,不就是吵架吗?谁怕谁?
大不了奉天殿打一架,让陛下把两人都斩了,同归于尽。
胡濙打开了另外一个抽屉,翻找了半天说道:“你等我一下。”
胡濙走到了自己的小阁楼里,从里面翻出了一套书,又走了下来,回到了自己的客厅,笑着说道:“《权谋十三卷》。”
“哪来的?”王直大为惊喜,胡濙虽然说了几句,但是总觉得没个章程,当胡濙拿到这套书的时候,王直立刻心里石头落了地。
读书,这件事他擅长!
“我自己闲的没事写的呗。”胡濙老神在在,得意洋洋的说道:“若非这书登不得大雅之堂,我定拿给陛下换一块奇功牌去。”
这册书,其实归根到底,就是类似于《谷梁传》的悟世通言。确定君臣各自的职分,各自的行为准则。
王直稍微翻动了一下,眼皮直跳的说道:“王某批注之后,再将书还回来。”
世上要王直费心做批注的书,显然不多了,但是当年胡濙就是王直的顶头上司,胡濙已经位极人臣了。
但是人情练达,不是王直能比的。
胡濙看着那本书可惜的说道:“就是换不得奇功牌,着实可惜了。”
王直疑惑的说道:“为何换不得?”
胡濙目光闪烁的说道:“我这书里有大逆不道之言,明君道臣义。”
君道臣义,就是规定君主的行为和职权。
话说有点难听,就是约束君主的行为。
“你刚才还说,宁忤而不欺,这就畏惧了?”王直并没有翻到所谓的君臣之义的那一篇,可见胡濙给他的也不全。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的行为,用不着规劝,陛下心如明镜,上不上这君道臣义万言书,都无所谓,陛下背后就是深渊,根本不会退,更不会让。”
“我本来写下来,是当做《谷梁传》那些三传之一,但是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我们不能把子孙不肖的罪过,推到列祖列宗的头上,正如列祖列宗同样管不得身后事。”
胡濙,是过来人,他有些看透了,一代人是一代人的事儿,即便是做了约束又能怎样呢?
当初文皇帝三令五申,只要没病死就要操阅军马!仁宗、宣宗都做到了,但是稽戾王呢?
假手于人。
稽戾王年龄小不去,那亲政之后呢?也没去,都由王振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