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483节
“请讲。”胡濙点头,示意尼古劳兹问,若是知道答案,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不能说的他自然不会说。
尼古劳兹已经见识到了大明的繁华,而且这种繁华,在有生之年,并不会结束,这种鼎盛,会持续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两百年才会消失?
他郑重的问道:“为什么中国可以到今天如此的强盛,国家疆域及其广大,人民众多,人民安居乐业,法度严明,似乎从未断绝过,我很疑惑。”
胡濙放下了茶盏,忽然伸手,拿过了尼古劳兹的茶杯,笑着说道:“我的还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尼古劳兹不明所以的看着胡濙,挠了挠头,这话说的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似乎符合埃莱娜的第一印象,霸道。
胡濙笑着说道:“中国自古以来,就不是一个自己不去,别人也不许来的国家,我们曾经把所有的佛经翻译为了汉字,然后汉字去诠释他的含义。”
尼古劳兹这才明白了胡濙的意思,笑着说道:“哦,我明白了,这真的是太神奇了。”
胡濙没说完。
一旦翻译完了,就开始了去芜存菁,等到理解了其精髓之后,就开始将其同化,不肯同化,那就只能灭了。
其具体表现为三武灭佛。
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帝,虽然各帝王动机不一,情况也各不相同,但是其目的却是如出一辙,措施基本相似,结果大同小异。
目的是消除思想文化领域的冲突,强迫僧团改变道风方面的缺陷,平衡僧俗之间的经济利益。
僧侣爬到权力的核心,这是大明诸多明公,绝不允许发生的事儿,寺院地主经济,更是为统治者所不喜的。那是刨皇帝的税根。
大明也刚刚经历了一次小灭佛。
大隆兴寺杨禅师被送到了瓦剌感化瓦剌人去了。
送走之后,陛下立刻提出了寺庙的土地怎么办?
随着一体纳税的推行,寺庙的地主经济,立刻就崩塌,都要纳正赋,再挂靠寺庙,那不是多交一分税吗?
给皇帝交税,再给你寺庙交税?
皇帝有很多个团营,四处征战,佛祖有几个团营?
胡濙懂礼法。
整个过程就是一个求取真经、大雁塔翻译大小乘佛经律论共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用中文去表述梵文,然后可以完整表述之后,就开始灭佛。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不听话,那就砸个稀巴烂。
历代无外乎如此。
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曾经的佛国,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佛法都断了传承,但是大明寺庙却依旧是香火鼎盛。
从大秦国传来的景教,也是如此,也不会逃过这个命运。
胡濙只说了个半截,有些东西可以说,有些东西,不能说,需要自己去领悟。
尼古劳兹可是带来了很多很多的文牍,无论怎么讲,都要把这些文牍翻译完,用中文精确的描述之后,挑挑拣拣,选能用的出来,将垃圾丢弃。
全面否定是一种文人的重要手段,还有一种手段,就是全面接收。
不加遴选,不分好坏,全都收入囊中,并且怡然自得,志得意满。
这种人,在胡濙看来,是必须要解刳院的,看看他的脑髓,是不是比正常人少了两斤。
胡濙思来想去,就是陛下说的“拿来”二字,要自己拿,要思辨,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陛下也现身说法,演示了应该如何拿来。
渠家人搞得福禄三宝,贻害无穷,渠成德还作为现实案例,在南衙做巡演,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什么叫做恶魔在人间。
但是到了太医院的手中,福禄三宝被研究透彻,其作用,效果,如何成瘾,都有详实的报告和记录,最后弄出了迷魂汤…麻沸汤,用以镇痛,施展刳术。
这才是“拿来”。
胡濙将茶杯推了回去,笑着说道:“这只是外力,还有内生。”
“我们叫它大思辨,一旦大痛苦来临时,即便是皇帝,都无法阻止的大思辨。”
“这个讲起来,就太长了,改天有时间,再与你分说吧。”
从颛顼时代的绝地天通;到夏时祭祀祖宗;再到商时的神佑王权到余一人专权;到西周的敬天保民、天下王有;春秋时的重神到重人,再从战国百家争鸣;
秦法帝王至上、极欲和重赏罚;汉初黄老无为、以民为本和尚法重农;
汉代公孙羊的大一统、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盐铁之议的王霸之争;
西汉末年的更命、王莽的崇古、《白虎演义》的三纲五常的国宪、东汉末年名教、名法、名教。
隋唐的民本论、君臣一体论、法制论、纳谏论;佛道儒争衡与兼摄等等等…
海纳百川,吸纳外来文化去芜存菁,是必要的手段。
但是更重要的是这种自我思辨的能力,才是一个文明前进的内核。
这也是庄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圣人之至德,施之于外,则为王者之政。
至于什么时候内圣外王变成了儒家经典,读书人的事儿,不稀奇,毕竟窃不算偷。
每一次的大思辨,都推动了中原王朝的历史进程,比如汉初公孙羊的大一统理论。
秦始皇一统六国,乃是开辟之功,但是秦朝大一统的时间仅仅维持了十五年的时间,汉朝用四百年的时间,侧面印证了始皇帝的正确。
汉承秦制,秦汉互辉。
而每次的大思辨,无不是进两步,而退一步,始终如此,从未改变。
这也是太祖高皇帝的知名战法,叫尺进寸取。
但是胡濙跟一个域外之人,要说明白其中的历史经验与教训,那是说上十年、二十年都说不明白的。
刘吉作为胡濙的关门弟子,也只是初窥门径罢了。
“今天就先到这里了,礼义之事,由鸿胪寺卿教你。”胡濙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同馆。
他回到了礼部,处理了今日的礼部之事,刘吉这个小徒弟,又拿了一堆的书,前往江南继续勘测水路。
胡濙掌管礼部,也掌邸报之事,长洲诗社忽然刊载了一篇社论,让胡濙的额头青筋直跳,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
他猛地站起来,撩起了裤管,向着讲武堂跑去。
“参见陛下!”胡濙气喘吁吁的说道。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何事如此慌张?大秦国使者不法吗?”
胡濙将手中长洲诗社的社论,递给了兴安,依旧有些气息不匀。
兴安不停的给胡濙顺气,这都七十七岁了,这么跑肯定喘的厉害。
兴安又给胡濙泡儿茶,胡濙才靠在椅背上、
朱祁钰看完了整篇社论,怒火盈天。
朱祁钰压着愤怒对着兴安平静的说道:“让卢忠点齐所有的提刑千户,立刻围困整个长洲诗社,无论什么办法,朕要他们开口。”
“无论背后是谁,朕都要将其碎尸万段!”
“越快越好。”
朱祁钰手中有几样东西,比如放在文华殿,用透明琉璃压好的半面大旗,那是朱祁镇的龙旗大纛,只烧毁了一半。
兴安是个手艺人,做了一面以假乱真的放在南衙。
比如在讲武堂的御书房里,有一块灵牌,那是土木堡天变死难的将士,每到八月十五的时候,朱祁钰都会祭奠。哪怕是南下江南,兴安也不忘记给陛下带着。
比如一幅画,这幅画是杨洪还在的时候画的,讲武堂提督内臣李永昌携带圣旨,前往宣府,组建墩台远侯夜不收。朱祁钰不能擅离京师,一名宫廷画师去了。
这幅画是一式两幅,第一幅是赐二品飞鱼服,等同锦衣卫待遇,一共有二百八十余人。
第二幅则是墩台远侯离开墩台,军士互相捶几拳,然后吹着口哨,消失在天边的场景,他们的笑容爽朗、明媚,毫无畏惧。
这幅画里的那些军士,很多都已经埋骨异域他乡,朱祁钰连抚恤都给不了,因为无法确定是战死、逃亡、背叛。
朱祁钰只能给他们的家属好的待遇,安置在了大兴县。
这副画卷,就挂在御书房内,朱祁钰抬头就能看到。
夜不收在组建之后,补足了大明在情报上的短板,不至于大军出塞,千里无马鸣,找不到敌人。
战功赫赫,即便是南下平叛,夜不收也活跃在战场之上,打通了南衙前往湖广的驿路、挫败了挖掘黄河的阴谋。
有些东西,在朱祁钰看来,是不能动的。
但是现在有人将手伸向了夜不收。
夜不收在前往和林作战的时候,也会被俘虏,后来王复和赛因不花从北海解救了六十一名墩台远侯。
这些墩台远侯回到大明之后,休养了半年的时间,又散入了草原之中,其中有三人已经死在了草原之上,尸骨无存。
长洲诗社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居然得知了这六十一人的事儿,其发了一篇社论,目的是抨击皇帝穷兵黩武。
朱祁钰是不怕被骂的,骂亡国之君也可以。
但是这六十一人兹事体大,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朱祁钰的手指一直在打转,眼神里带着闪烁,等待着卢忠的消息。
而于谦、石亨,也被兴安派去的小黄门叫到了御书房。
事情并不复杂,石亨看完之后已经目眦欲裂,牙关都在抖动,作为将领,他太知道夜不收的重要性,这都是最善战的人,也是大明遴选出最优秀的军卒。
他们忠于大明,他们不畏死亡,长期深入虏营。
“妈的!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石亨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了。
“于少保,朕管理夜不收出现了问题吗?解救夜不收这件事极为机密。”朱祁钰点着手中的社论,语气还算平静,但是他迫切的想知道,到底是怎么走漏的消息。
已经这么久了。
于谦摇头说道:“应当不是,否则王复早就该暴露了。”
王复为大明偷瓦剌的胜利果实,大明在后方差点就揭开了王复、王悦是夜不收的秘密。
解救六十一夜不收之事,需要配合,也先只要不是脑髓缺两斤,绝对知道是王复干的。
也先除了有点冒进以外,是个很聪明的人。
朱祁钰眼光闪烁的说道:“朕很是欣慰,这篇社论看到的早,可以将其抓捕归案,可以降低消息传播的范围;”
“朕很欣慰,当初礼部说把四夷馆搬到天津去,这要是被奸细得去了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胡濙已经喘气喘匀了,赶忙说道:“陛下,臣有三言。”
“第一,这篇社论,掐他去尾,把夜不收被解救之事删减掉,依旧全篇发出去,这样一来,长洲诗社如何触怒陛下,也有头有尾,省的坊间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