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153节
昏暗的客厅里,四位老人坐在门槛上,有干嚎的,有默然流泪的,有撕心裂肺哭的,还有位老太太几乎昏厥过去,一位丫鬟手忙脚乱地扶着她。
袁咸安知道魏云来的情况,他家境贫寒,岳父就是启蒙老师。他考上进士后,家里遇了水灾,两边无兄弟族人照顾父母和岳父岳母,只好把他们四位接到京里尽孝。
自己还能等大哥儿长大了回原籍撑家门,魏云来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根本没法回原籍撑家门。
只能熬到致仕,以官绅身份回原籍,到那时想法子招揽些投献户,还能过上几年富家翁的好日子。
袁咸安冲到尸体跟前,掀开白布,看到果真是魏云来,一脸的死灰色,舌头吐出,眼睛鼓出。
他心里一骇,连忙放下白布,不由地涌起一阵悲凉。
他跟魏云来都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只不过都是三甲进士,按例拣发地方为知县或县丞。
当时严党当权,吏部受严氏父子控制,认银子不认人,要是不给吏部那些貔貅塞足银子,直接给你拣发到云南广西去,身体不好的,赴任路上就没了。
自己和魏云来都凑了笔银子给到吏部,这才留在京里,在清闲衙门里当了个京官。
没办法,云南、甘肃、陕西、广西、辽东等苦寒边远地方的知县,是恶差,不给钱就分派你去。
东南、中原、山西、山东、湖广、两淮等腹地的知县,属于优差,尤其是江南、两浙,属于肥差,给钱了才能去。
袁咸安和魏云来塞给吏部的那点钱,只能免除去云南等苦寒边地走一趟,想谋个优差肥差,还得加钱!
没钱加,那就留在京里清闲衙门里慢慢熬吧。
“魏兄,我的魏兄,伱怎么就想不通,这么去了呢!”
袁咸安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几声。
不一会,其余几位同门或平日里往来密切的好友,陆续赶到,围着魏云来的尸体哭嚎了几声,洒下几滴眼泪。
然后聚在院子一边,商量起事情来。
“魏兄家里这个情况,一贫如洗啊。这治丧的钱粮,大家得帮衬一把。”一位老成的同年说道。
他叫周秉洲,在都察院里当御史。
“周兄说得对。魏兄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妇孺,治丧是一笔钱,扶柩回乡又是一笔钱,这老弱妇孺回原籍还得有笔安家银子。
国子监可能会有一笔抚恤,可是朝廷目前的情况,看样子没有多少。大家都是魏兄的同年同乡好友,不帮衬一把,说不过去啊。”
说话的是李治彬,在礼部当主事。
“行吧,昨天刚发了俸禄,今天一早我叫家里的仆人去把折色的胡椒换钱,这会应该回来了。我回去,拿些银两来,大家凑一凑吧。”
“袁兄说得没错,大家凑一凑吧。”
大家跟魏夫人告了声罪,陆续回家去拿银子。
回到家里,袁咸安等了一会,看到去换钱的仆人悻悻地回来,背着那六升胡椒。
袁咸安大吃一惊:“怎么了?”
“老爷,小的跑了十来家杂货铺,他们都不收。”
“这可是胡椒啊,平时可抢手了,怎么不收?”
“老爷,杂货铺的掌柜和伙计们都说了,这月和后面两月,户部发的都是胡椒,满京城里全是卖胡椒的,价钱从昨天开始就一跌再跌。
他们先紧着三品以上官老爷的胡椒收,往下才是四五品官老爷的胡椒。收完他们的,才轮到我们,不过那时是什么价,谁也不知道。
老爷,小的问过,就算是尚书侍郎,他们的胡椒也折价八成了。”
袁咸安心里一凉,尚书侍郎的胡椒都要折价八成,那自己这七品官,岂不是直接骨折?
无可奈何,袁咸安转头问妻子,“家里可还有银子?”
袁妻摇了摇头,咬牙答道:“没有了。”
“魏霏启昨晚自缢了,人没了,一家老小在院子里哭。老的老,小的小,一屋子老弱妇孺,我们几位同年好友商议,多少凑点银子,让魏兄走得体面些!”
袁妻默然一会,回屋取出二两银子,“家里就这么点碎银子,全给你了。”
袁咸安长叹一口气,揣着这点银子,悲怆地赶回魏宅。
不一会,周秉洲、李治彬等几位同年好友都回来,凑了十五两银子,递给魏妻,让她宽心处置魏云来的后事。
几人聚在院子一角,越想越气愤。
“户部的那些混账,不把我等当人!原本就没有多少俸禄,还要折色,叫人怎么活?”
“现在逼死了魏兄,逼得我们连些治丧银子都凑不齐,连乞丐都不如啊!真是让人捶胸顿足啊!”
“不行,不能任由这些奸人祸乱朝纲!”
“上弹劾奏章?”
“没用的!户部尚书高拱是皇上在潜邸的老师,怎么弹劾?”
“码得,朝廷视我们为乞丐,那我们就当一回乞丐!”周秉洲愤然说道,他振臂一呼,“诸位,我们何不去朝阳门,在那里摆碗乞讨,为魏兄乞讨些银两,更要让朝中衮衮诸公看看,他们尸位素餐,把朝廷度支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李治彬马上呼应,“好,对,户部视百官为乞丐,我们就去当一回乞丐!”
其他几人也是热血上头。
是啊,祖制国律中,没有哪条不准官员当乞丐吧。户部这么瞎搞,我们非要恶心死他们不可!
很快,有人回家拿了一块白布,有人拿来了笔墨,大家都拿来一口碗,然后到了朝阳门内,在最热闹的街边,一字排开蹲在路边,摆碗挂横幅。
“户部无良,逼死同僚,乞讨化缘,凑钱治丧!”
五位青袍绿袍官员在朝阳门内当乞丐,当街乞讨,消息像风儿一样传遍京城各处。
在内阁值房里的徐阶听到后,脸色微微一变,把心腹幕僚叫了进来。
“徐老先生,这事一看就是直指高新郑而去的。”
“老夫知道。你去查查,这背后有谁在推动,有没有西苑的人,或者我们的人。”
“是,学生马上就去查。”
西苑,朱翊钧听到这件事,忍不住一拍桌子,“高新郑误事啊!”
他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来回地走动,然后转头对冯保说道:“去把石麓先生、大洲先生、太岳先生和疏庵先生请来。”
“是!”
194.第194章 是殿下在给你机会
194.
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和王国光很快就赶到西苑紫光阁后堂里。
“四位先生,今天京城发生了一件事,冯保,你来说一说。”
“是殿下。四位先生,昨夜国子学助教魏云来自缢于家中,据悉是昨天去户部领俸禄,因为欠户部银两过多,被扣得太多,只领回两石米,三升胡椒。
魏云来家境贫寒,除了户部,还欠了不少外债。这点俸禄不要说还债,连度日都艰难。魏云来应该是一时想不通,自缢了。
他的同年好友,都察院监察御史周秉洲、礼部主事李治彬、鸿胪寺主簿袁咸安等五人,凑了十五两银子给到魏家治丧。
几人都对户部克扣颇有怨言,一时气愤不过,五人跑到朝阳门内大街上摆碗乞讨,还挂出横幅,上写‘户部无良,逼死同僚,乞讨化缘,凑钱治丧!’
现在有数千民众围观,也有不少人捐钱给他们。消息已经传遍五城,并往城外传去。”
李春芳、赵贞吉、张居正和王国光面面相觑,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国朝前所未有啊!
朱翊钧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高拱怎么办事的!执掌户部,清查两淮盐政,挺好的一步棋。怎么办得虎头蛇尾呢!
他派出的得意门生,下去二十四位,只回来二十一位,只清查出四十七万两银子来。杯水车薪,对户部的大窟窿根本没有用!”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高新郑应该是有苦衷吧。”
“什么苦衷?要做事,决心是第一要。既然决定要做,就要排除万难,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好。
本殿叫冯保跟他说过,会全力以赴支持他。冯保,你跟高拱说了吗?”
冯保连忙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把殿下交代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高尚书听了。”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踱到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中海湖面,摇了摇头:“高新郑,到底在想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出声。
等了几十息,朱翊钧转身,对四人说道:“不管他高拱怎么想,现在我们先想想,这件事如何善后!
还有两淮盐政,既然开了头,就必须继续深入整饬,不能半途而废!”
“咣当!”
户部尚书签押房里,高拱气得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成无数块,和着茶水洒了一地。
“周秉洲、李治彬、袁咸安,他们五人想干什么?朝廷命官,居然当街乞讨,成何体统。
这是在赤裸裸地打老夫的脸!国库紧张,他们怎么就不体谅一些。只要咬牙过了一两月,等到秋赋的钱粮运到京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签押房里坐着他在户部的几位心腹,以及几位信任的幕僚。
“高公,这次发俸禄,折物过多,朝堂上非议颇多啊。”
“折物多吗?”高拱突然意识到什么,“实发的时候,到底折了几成物?”
众人不敢出声,高拱指着一人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说!”
“高公,陕西清吏司实发的时候,四品以上支米四成,折物六成.”
高拱厉声问道:“四品以下呢?”
沉默了十几息,那人答道:“四品以下支米两成,折物八成。”
“混账!”高拱暴跳如雷,“谁的主意,说,谁的主意!”
众人没有答话。
一位幕僚迟疑地答道:“高公,恐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想为伱分忧解难。”
“混账,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这是在为我分忧解难吗?这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马上传令给陕西清吏司,必须按照老夫此前说的,一律支米五成,折物三成,发银两成。”
一位心腹突然开口道:“高公,你此前的钧令发下去后,陕西清吏司的官吏们纷纷抱怨,说如此核算,过于复杂了,让他们徒添了许多事,会来不及按时发放俸禄。”
“借口!他们都是吃了一辈子的算盘饭,这点帐就让他们为了难?徒添许多事,那他们怎么还知道四品以上和四品以下分开算?这就不徒添麻烦了!”
另一位幕僚说道:“高公,现在叫重新发放俸禄,会一团糟的。据学生所知,很多官员都已经把折物的胡椒悉数变卖了。重新发放俸禄,岂不是要叫他们又把胡椒买回来?
再说了,一位官员自缢,五位官员沿街乞讨,高公就改弦更张,旁人看在眼里,下回若有什么不满,会不会有样学样?”
另一位心腹马上附和道:“高公,此时要紧的不是重新发放俸禄,而是搞清楚,此事会不会幕后有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