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335节
现在好了,为了子孙能应文武试,能从军入仕,拼了老命也要脱了这个贱籍。唉!这世道,就没好人活的道啊!”
走到里面一处监牢里,里面关着六人,有老有少,都分坐在两边,把中间最宽敞最干燥的地方让给一位盘坐的年轻人。
“杨鹏,有人看你来了。”牢子敲敲了栅栏,开口道。
“嘿,终于有人来看老子。”那人站起来,从昏暗里走出来,出现在摇曳的灯光中。正是王一鹗亲兵队长,义父杨顺的幼子,亲如兄弟的杨云鹏。
他一眼就认出海瑞和胡广生,脸色一阵变幻。
胡广生抢先说道:“臭小子,几个月不见,不认得你胡大哥,还有你李大爷了!”
杨云鹏讪讪地说道:“嘿嘿,我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有想到是李大爷和胡大哥你们来了。”
胡广生继续说道:“我们受你兄长所托,前来保你。说说吧,惹到谁了,被关进这里来了。问清楚我们好打通关节。”
杨云鹏眼珠子一转,开口道:“我原本在这里收山货收得好好的,都准备好行李要打道回府了,结果在九女关遇到韩家四少爷强抢民女,我一时没按捺住,拔拳把韩老四捶了一顿,然后被抓进这里来了。”
胡广生转头问牢子,“老哥,你知道韩家是谁吗?”
说着话,悄悄塞过去一块银圆。
牢子把银圆往袖子里一缩,“韩家?我们泗水县好几位韩老爷。杨鹏,你再说仔细点。”
“他爹人称韩屠夫,他个狗日的装模作样的装韩老爷,他自称韩四少爷。”
“哦,东门韩屠夫。以前是屠夫,只是靠杀猪发点小财,吃口饱饭。前年他家闺女被孔府三房老爷收做了妾室,马上就发了,买地置宅院,霸占了东门菜市场的肉摊档,东门进来的猪肉,必须在他那里卖,不让去别地卖。
去年还成了孔家在泗水的庄头之一,代收部分租子,更加不得了,请秀才取了字,换了襕衫直缀,端起来做老爷。他家老四,最坏不过,这两年仗着他姐姐,除了人事,什么坏事都干尽了。
杨鹏,你打了他,这事好办,也不好办!”
海瑞和胡广生一听,知道此事有玄机。
递了个眼色,胡广生对着监牢里的杨云鹏呵斥道:“小子,你尽在这里惹是非。现在你犯事的原委我们也知道了,现在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小子老实在里面待着,不敢再惹事了。”
杨云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黑着脸的海瑞,心里一咯噔。
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把这位都给招惹来了。
不过也好,这位一来,看你们山东还怎么清静,看你狗日的孔家还怎么逍遥。
他连忙答道:“李大爷,胡大哥,请放心,我绝不惹事,我老老实实蹲在这里当孙子!”
转出监牢,在院子里见到阳光,胡广生觉得心头一暖,在监牢里沾惹的阴晦之气,被阳光一照,似乎都退散了。
但海瑞心里越想越火。
想不到顶着至圣先师招牌的孔府,居然祸害地方、荼毒百姓到了丧心病狂、骇人听闻的地步。
孔孟之乡,被这些混账搞得腥膻遍地!
胡广生趁着那块银圆的热度问道:“老哥,我家杨鹏打了韩家老四,怎么个好办又不好办?”
牢子迟疑一下,最后还是心善,开口说道:“韩屠夫窜得太快,又喜欢装斯文,非要往儒生士林里凑,可县里的先生老爷们都不喜欢他,嫌他粗鄙。
县里的县尊老爷,县丞主簿,各房案首和书办老爷们,都不喜欢他,进而也不喜欢韩四。你家杨鹏打了韩四,县里的老爷倒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只是韩屠夫连着孔家,这关系有些棘手,所以那些老爷们要价就不低了。”
说完,牢子摇了摇头,“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还是继续去找齐老大,他人面广。你们要是舍得花钱,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你家侄儿保出来。”
胡广生连忙又悄悄给牢子塞了一块银圆:“老哥,我家杨鹏在里面,还请多费心照应一二,少受些委屈,我们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牢子眼睛一亮,右手往袖子一缩,眉开眼笑,“好说,好说!你放心了,保证吃不了委屈!”
走出县狱,从巷子里绕到县衙正门,从正门看进去,可以看到院子里立着一块石碑,这是大明所有县衙都有的石碑。
太祖皇帝定下的戒石碑,正面是“公生明”三字,后面是官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海瑞往里面看了一眼,转头对胡广生恨然说道:“公生明这三字,立在这里真是天大的讽刺!
孔孟之乡,这就是天下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孔孟之乡啊!”
429.第428章 悲愤的海瑞
429.
回到租居的院子里,舒友良见到海瑞,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杨小哥能保出来吗?”
看到海瑞脸色发黑,一言不发,吓得一跳,“什么!杨小哥没了?我就说吧,天底下最凶险不过就是穷人进大牢,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唉,当年我父亲和族中长辈因为欠租被抓进大牢,才几天就报了个暴毙出来。家破人亡啊,想要谁家破人亡,就把他往大牢里一送。比丢进鬼关门还要凶险啊。”
舒友良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抬头说道:“老爷,人没了,王督宪给的疏通钱要不要还?我看还是不要还了。人又不是我们弄没的。
我们巴巴地走海路绕到东边,为了救人,老爷你在船上差点连苦胆都要吐出来。我和四位军校哥儿,都穿烂了好几双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
“休得再胡说八道!”海瑞不满地呵斥道。
舒友良双手一摊:“老爷,我知道你什么事都看不顺眼,看在眼里,怒在心里,恨不得把一切妖霾鬼祟涤清。
老爷,这世道就是这样,慢慢来,不要着急。而今太子英明,勤政爱民,下面又有老爷、王督宪这样的好官,日拱一卒,时清一步,总有天下清平的的一天。”
海瑞看着舒友良,欣慰地说道:“友良啊,成了家,有了子嗣,就是不一样,沉稳,也知道思前想后了。”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爷,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块顽石,也该开窍了。”
“是啊,你跟着老夫也三十年了,老夫也快古稀了。”海瑞默然一会,转头对胡广生说道:“胡军校,你跟舒友良一起去找齐兴安,商议营救杨云鹏杨哥儿的事。
我跟田生、张道去城外,找那些朝山进香的百姓们聊聊。赵宽,你留在家里待命。”
胡广生想了想,海瑞这个脾性,确实不适合掺和到蝇营狗苟之中去。
跟其他三位翊卫司军校田生、张道、赵宽交换眼神,点头应道:“好的海老爷,我们分头行事。”
海瑞依然是商贾账房先生的打扮,田生和张道是随从打扮,三人雇了一辆骡车,拉着四桶叫小饭馆烧好的凉茶,出了泗水县城,来到城北八里铺,这里是北上泰山的要道。
找了个凉棚,就近雇了位粗使老汉,把四桶凉茶摆好,让他招呼过路香客们。
“李老爷行善,烧好了解暑凉茶,香客们可随取随喝,不收分文。”
在周围席地而坐的香客们马上围了过来,有的拿着随身携带的破碗、水囊、竹筒,请老汉打一瓢;有的连碗都没有,求着老汉,轮流用那几口陶碗喝。
喝完凉茶,香客又分坐在阴凉处,歇息一会。
他们有老有少,男多女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是困苦百姓。
海瑞走到他们中间,撩起粗布衣衫,席地而坐。香客都知道他是行善的好人,见他粗布旧衫,觉得他更是大善人。
自己都不宽裕,还挤出钱财来烧凉茶施舍给大家。
大家都含笑地跟他点头打招呼,海瑞扫了一圈,选了位六十多岁,跟他年纪相仿,看上去很精神矍铄的老汉。
“老人家,你今年高寿?”
“不敢当,今年四十六。”
海瑞有些尴尬,看着比自己还要年长,其实年纪不大,只是被苦难压迫得如此苍老,继续开口问道。
“在下姓李,请问贵姓?”
“李老爷,小的姓吴,族里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吴九。”
“吴九,你是哪里人?”
“曲阜吴家庄人。”
“哦,那你家里几口人?”
“唉!家里快没人了。”
海瑞一愣,“怎么了?”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快要饿死了。”
海瑞追问道:“家里就没有壮年吗?”
“有两个儿子,大的平日里要没日没夜地给孔家种地,其它事也断不了。
一会给孔家修葺府邸,一会要给孔家修牌坊,一会要修葺城墙,一会要疏浚河道。官府、孔府,什么活都摊派到他头上,没有一刻歇息,生了病也要咬着牙硬撑,结果活活累死了。
小的刚成家没两年,去年腊月孔府年祭缺几条大鲤鱼,什么与礼不合,上面的老爷一声令下,下面的管事如狼似虎,逼着佃户们大冬天的凿冰下水,给孔府捕捞鲤鱼。
我家老二也被逼得下了水,冻坏了身子,现在还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
海瑞右拳紧握,又缓缓放松,开口问道:“难道孔府不管?”
“管什么?都是佃户们感念主家恩德,主动下水捕鱼,跟孔府无关。这是县里老爷和地保老爷们说的原话。
我家世世代代是孔府的佃户,要是恶了孔府,今天把田地收了去,明天我们就得饿死。”
“那小哥你这是?”
吴九流着泪说道:“家里太苦,老大家的只好改嫁了,少个人吃饭就多个人活下来。留下两个娃,都才七八岁,天天跟着我们老两口下地,也干不了什么活。
老二家的要照顾躺在床上的老二,还有两岁的娃要养活。这日子眼看过不下去了。我趁着秋收还有一两个月,去泰山进香许愿,求东岳大帝和碧霞元君开恩,赐我一家老小一条活路。”
说着吴九摇晃着挣扎起来,海瑞惊问道:“吴九,你这是干什么?不再歇息一会,跟着大家一块走?”
“不了,我得早点赶路。九女关要收过关费,我走山路绕过去,能省点算点。”
旁边有乡人说道:“吴九,那条山路不好说,猎户说有狼。还是走九女关,给孔家交点过路费好了。”
吴九想挤出一丝苦笑,可脸上愁苦太多,根本挤不出来:“交不起啊,有狼也得去。遇到狼,多少还机会逃得一条生路。
可这日子要是再这样过下去,我们一家一点活路都没有。”
海瑞站在凉棚外,看着吴九远去的背影,紧握着拳头,太阳穴上的青筋暴现,一直等到吴九的背影在山脚转过不见,才回到凉棚,一脸悲愤地对田生、张道说道。
“当年孔夫子在泰山侧哀叹苛政猛于虎,进而寻求仁政亲民大同之道。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子孙后代千年后欺凌乡里,凶狠赛过虎狼!
可悲可恼可恨啊!”
田生说道:“老爷,听闻当代衍圣公常年居住京师,在太学求学,尚未回乡。孔府由其它房执事。”
海瑞看了他一眼,喟然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为尊者讳。当代衍圣公远居京师,曲阜孔府这些腌臜事都是其它房执事所为,他毫不知情,是不是?”
田生和张道对视一眼,面露尴尬。
衍圣公,天下读书人敬仰的楷模,真要是爆出荼毒乡里,如狼似虎的丑闻,真得叫人情何以堪。
“当代衍圣公已经二十多岁,不是幼冲之年。他享受着孔府的锦衣玉食,口口声声却说对这些锦衣玉食的来处一无所知。
如此糊涂之人,如此毫无担当之人,也配叫衍圣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