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90节
这样教下去,哪天我离开西安门书堂,也会摆酒的。
“太孙的意思是前唐崩坏,根源在于朝廷财政度支上出了问题?”
“对,一个朝代,存在的时间越久,效率越低,浪费越高,维持的成本也就越高。节不了流,只能开源。
朝廷所需要的赋税,就会逐年增加。可是从秦汉到前宋,朝廷赋税都是以田地为主。自耕农和小地主们承担着朝廷最重的赋税。
偏偏随着朝廷日久,世家豪强侵并田地日盛。朝廷度支越大,税源却反而日渐枯竭。”
朱翊钧一摊双手。
“收不上足够的赋税来维持朝廷运作,只能加饷增赋,敲骨吸髓,盘剥民力。最后.我的看法是,一个王朝的覆灭,就是从财政度支败坏崩溃开始。”
陈以勤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匪夷所思的想法。
可是饱读史书的陈以勤用心一想,秦汉、隋唐、宋元,都是开国时鼎盛,然后到了某个高峰,骤然衰落,直转而下,然后开始漫长的战乱劫世,直至灭亡。
太孙此番话,似乎真得揭开了一个王朝兴盛衰亡的秘密。
但是陈以勤不敢相信。
一个朝代的兴亡,居然不跟仁政德治有关,而是跟钱有关!
这让饱读经义的陈以勤难以接受。
“陈先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道德是建立在吃饱饭,穿暖衣的基础上。如果一个人面临要被饿死冻死,你觉得跟他讲圣贤道理,有意义吗?”
朱翊钧右手狠狠往下一划,“所以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就是最大的仁政。在这个基础上,再说什么教以效化,民以风化。
而不是反过来。先是一个劲说什么教化,吃饱穿暖却是一个字不提,这不等于耍流氓吗?”
陈以勤脑子快要转冒烟了。
他不是迂腐不堪的酸儒,当然知道民众到了面临饿死冻死的地步,那就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你拿刀枪相逼都没用,讲什么圣贤道理啊?
可是这样的观点,跟他这些年的儒家理念截然不同。
在很多大儒心里,百姓吃饱饭,穿暖衣,只需要仁政、德治,自然而然就会做到。就好像百姓有手有脚,只需要给块田地,无为而治,自己就能养活自己。
所以朝廷不需要过多关心民生,只要把全国上下的道德水平提高上去,自然就会天下大治。
陈以勤清楚,那是务虚的大儒们“清谈”时说的屁话。
接触过政务的他很清楚,事实上天下国计民生,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剧繁多变,费力不讨好。
朱翊钧似乎看出陈以勤心事,淡笑着说道:“世人好逸恶劳,喜简憎繁。国计民生,国计根本在于赋税度支,民生在于创造获取财富的机会。这种事做起来劳神费力,哪有提倡仁政德治来得轻松。”
陈以勤听懂朱翊钧话里的意思。
无非就是许多儒生,长于务虚清谈,疏于务实执行,本质在于避重就轻。
陈以勤不想在这方面过于纠缠。
因为他发现,一谈及务实施政,太孙总是会有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却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论点讲出来。
讲到后面有点讲不过,陈以勤匆忙间想到一个话题,连忙转移。
“殿下,你说前唐府兵制与我朝卫所军户制,看似相似,实际上南辕北辙,可有什么说法?”
朱翊钧看了陈以勤一眼,这位老夫子不迂腐,可以多聊会。
他欣然答道:“据闻我朝卫所军户制,是伯温先生向太祖皇帝进献的。学自前唐府兵制,还自诩取其长而去其短。在我看来,完全是取其糟泊而去其精华。
前唐府兵,‘籍军为民’。田产殷实,颇有家财,无需亲自务农,只需操练习武。耕作杂务一概交给家奴、佃户等完成,可谓是举家养一兵。
且府兵在地方颇有声望,跟我朝的乡绅世家一般,倍受尊崇。
在我看来,这叫富养精兵化,且粮草装备都不是问题,足以完成番上入京、轮换戍边、集结出战等任务。正是如此,前唐初期,太宗、高宗乃至玄宗开元年间,能够灭突厥,绝高句丽,逐西域直至波斯,强盛一时。
我朝卫所军户呢?‘籍民为军’,大部分军户来自陈友谅、张士诚等势力降军,还有签发边境百姓,强迫入籍。
田地不完全是自己的,是卫所的。户籍是贱户,倍受歧视,生活困苦,还要被当地世家豪强视为奴仆,种完公田还要无偿去种私田。
种地和戌边,天底下最苦的两件事,都让他们做了。真要类比,肯定不能用前唐府兵比,只能与前宋的厢军相似。
这样的卫所军户制,能打出前唐府兵的煌煌军功吗?痴心妄想。”
朱翊钧觉得,真能跟前唐府兵制相比的,可能只有历史上满清的八旗制。
但是它跟前唐府兵制一样,想长期维持一个庞大的职业化军事集团,是痴心妄想。
陈以勤默然一会,赫然问道:“军户卫所制,毫无益处?”
“在我看来,军户卫所制唯一的好处,就是为大明提供了合格的武官,然后这些武官中的精英逐渐成长为将领。
他们家产殷实,能够安心学文习武,军事技能世代相传。让我大明在危急之时,不至于无将可用。”
陈以勤马上琢磨出朱翊钧对卫所军户制的想法。
“太孙的意思,大明卫所制可大改,专事培养世家武官即可,各镇各营兵丁招募即是。”
朱翊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答道:“而今九边边军,能打能战的,多是招募的兵丁。”
陈以勤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今天上课时间又结束了。
他有些惆怅,太孙这样的学生,真得很难教。
心中的主意太正,其心志又坚韧难夺。
这节课陈以勤原本还想着通过历史给太孙好好上一课,结果被他反过来上了一课。
朱翊钧按礼向陈以勤长施一揖,傲然笑道:“先生,经义文章,我不如你;治国安邦,你不如我。我们还是各安其所吧。”
陈以勤看着他施然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114.第114章 这事烫手,礼部接不住
114.
一行北虏打扮的人,骑着马,缓缓地走进安定门。
在他们前面,是数十名新军营的骑兵在开路。
守门的四卫营军士们,很紧张。领班的千总,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把,死死地盯着这些骑在马上的北虏鞑子。
这些人身穿紧窄短长袍,头戴翻毛帽子,脖子、腰上挂着赤珠,居高临下,蔑视地看着守城门的明军。
其中一骑策马上前,径直向城门旁的明军冲去,快要冲到时,一拉缰绳,把坐骑定住。马鼻子几乎贴着明军军士,吓得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身后的北虏骑兵们哈哈大笑。
“哈布列,不要胡闹!”一位尊贵的老者呵斥道。
“是!”哈布列在马上弯腰行礼,瞥了一眼明军,轻蔑地一笑,策马回到队伍中。
突然一匹战马冲过来,对着哈布列直直地撞上。
哈布列心里暗叫一声不好,拉着缰绳要调转马头,听到嘶咧一声,冲过来的战马突然转了一个头,与他并行,然后停了下来。
哈布列定眼一看,正是刚才在驿站迎接他们的明军军官,说是新军营的千总,叫什么薛易。
“好骑术!”哈布列敬佩地说道。
薛易看了他一眼,在马上拱了拱手,一拉缰绳,策动坐骑跑回前队。
等到这行骑兵被新军营的军士们引导下,消失在街道上,安定门守门官兵们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这些鞑子哪里来的?”
“不知道,听说是从大同那边接过来的。”
“码得,这些鞑子真凶。”
“是啊,到了我们大明京师还敢这么嚣张!”
“看着好凶啊。幸好有新军营的军校领着,要不然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守城门的千总呵斥了一句,“少嚼舌头,小心被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听了去。”
沉寂了一会,又有人说道:“刚才新军营的那位军校的骑术,真是精湛,把北虏鞑子都镇住了。”
“据说是新军营的教官。从九边边军层层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
“啧啧,想不到我大明边军还有这等人物。”
“有这等人物也没有鸟用。粮饷都发不足,打个鸟的仗,十分力气也只使出五分来。”
守城门千总气愤地扬起鞭子,要抽那个发牢骚的老兵几鞭子。
老兵是个老油子,嘿嘿一笑,转身躲开。
“听说新军营粮饷给得高,足额定月发。”
“屁话!这样的话也敢信!足额发粮饷,在大明地界就没有过的事。除非啊,太阳打西边出来。”
“可是这消息,是我家表哥说出来的,他家老二,被招进新军营,每月定时拿粮饷回家。”
城门寂静了十几息,千总开口道:“都各自忙去,聚在这里干什么?要是被巡城御史看到,顺手弹劾我们一本,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走了,走了,各自散了。”
“新军营,真的足额发粮饷?”
“应该能吧。据说新军营不归兵部那帮孙子管,粮饷也不由户部和顺天巡抚那里支,直接由统筹局给。”
“统筹局?还有点靠谱。据说这个衙门,藏着一口聚宝盆,种着三棵摇钱树。”
“扯你码得驴蛋蛋”
声音随风消散,千总看了看巍峨的安定门城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新军营!
午门后的内阁议事堂。
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新规矩,每天早上,诸位阁老入值前,都会在“一团和气”前坐一坐,听首辅徐阶说说话,再就着几件要紧的事议一议。
完了再各回自己的值房,翻阅司礼监抄送过来的各部各地方的奏章,一一票拟。
“俺答汗的使者到京了。”徐阶捋着胡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