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15节
说罢,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想法。
眼前这局面,从皇帝表现出要动两淮盐政时,他就预料到了。
自己与海瑞政见偏差极大,可以说,他完全不赞成这件事。
但皇帝执意如此,他也只能默许。
默许就是极限了,要让他全力支持自然也是不太可能的。
走到这一步的官阶位份,除了海瑞这种孤臣,其他谁人都不再单单是自己,而是身后一大帮人推著走。
除了自己的想法,也要考虑到同道们的想法。
要他张居正打出旗帜,明著说要动两淮盐政,就意味著要舍弃掉身后一应南直隶的支持。
这难度,与对自己动刀子没什么区别。
刀口向内,最是艰难。
他唯一能做的支持,就是弹压住己方的不满,在明面上,不偏不倚,当做寻常案子来办。
但,他能压住己方,可南直隶的乡党却不只在他身后。
光光是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刑部右侍郎毕锵,身边就是一大票南直隶的人。
什么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什么检讨沈一贯,翰林院、六部中层占了几乎一半。
南北榜案自有缘由在,此时可不是苗头那么简单了。
更别说其中还有晋党对于顾寰之事,不满已久,未尝不会推波助澜。
张居正早就预感,八成会闹出事端来。
今晨一听慈庆宫失火,他就知道要遭。
此时看皇帝神色如海面,风平浪静,又有波涛汇聚,更是不敢分神,生怕这位皇帝初次做事受了挫,就要玩廷杖那一套。
但朱翊钧听罢张居正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勃然大怒。
反而是朝高仪微微颔首,说道:“先生,我幼妹尧姜薨了,朕欲追封为公主,能否为朕尽快弄个仪注?”
不止是高仪。
所有人都是一怔。
张居正更是心头一跳!
怪不得皇帝这幅样子!还以为只是单纯失火这事,原来是失了幼妹!皇帝此时心中恐怕已经怒极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某些人,眼神中含著无声的质问。
怎么敢的!
他以为至多放把火壮壮声势,谁曾想竟然敢做到这个地步!?
张四维、贾待问纷纷面色巨变,猛地摇头,眼神示意向首辅撇清关系。
高仪也是失声道:“先皇第七女尧姜,薨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朱翊钧摇摇头:“就在方才,诸卿稍后便知晓了。”
太医知道了,自然会上报内阁详情,他也不想多废口舌。
高仪连忙追问道:“所谓何故?”
朱翊钧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太医说是惊厥猝亡。”
高仪与张居正对视一眼。
惊厥猝亡,那就是无疾而终了……
二人都大感不妙。
高仪还要追问,朱翊钧扔下一句仪注拜托先生,就看向吕调阳:“吕卿,朕特意挑选了一个封号,叫栖霞公主,卿以为可否?”
吕调阳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拱手回道:“臣遵旨。”
这不是问封号这么简单。
此事应该过问礼部,却问到了他这个内阁辅臣头上。
换句话说,已然是逼著张居正、高仪、吕调阳三人表完态了。
皇帝这是怒极了啊!
三人不知道皇帝究竟要何为,对视一眼,只见各自都是一脸惴惴不安。
朱翊钧这时候又看向杨博:“杨阁老,听闻您弹劾,京营总督顾寰越过兵部上奏?”
杨博手足无措,硬著头皮点了点头。
朱翊钧和蔼道:“此事有些因由,兵部尚书王崇古,至今未到任,公务积压,实在是权宜之计。”
“杨阁老以为呢?”
杨博进退两难。
眼神左右瞟了瞟,正好看到同僚们的神色,以及张四维的暗示。
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皇帝故意压他!
此时他低头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恐怕栖霞公主的死,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连忙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肤浅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这时候才有余暇回应方才胡涍的奏请。
他朝著朝臣征询道:“孛星侵主,光芒烛地;宫闱起火,延烧连房;幼妹惊厥,不治而亡,皆是朕不德所致?”
话音刚落,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就出列道:“陛下!”
“吉星躔入,是陛下得能臣辅弼,天地交感;内廷象炎,是国朝火德兴盛,蒸蒸日上;栖霞公主之事,乃是太医之罪!”
“胡涍搬弄是非,狺狺狂吠,指斥圣尊,乃有取死之道,臣请杖杀之!”
栗在庭话一说完,户部都给事中贾待问就脸色一变。
脸上怒意勃发。
指著栗在庭的鼻子,喝骂道:“言官风闻奏事,从未有因言获罪者!”
“栗在庭,你身为言官,却动辄要打杀同僚,你这奸贼,跟严嵩有什么区别!”
他早看不惯栗在庭助纣为虐。
此时腹稿一堆,正要继续训斥此人。
却突然听到一道,带著冷意的声音:“贾给事中,是在指桑骂槐吗?”
他扭头一看,竟然是高仪,正神色冰冷看著他。
贾待问面色一变。
刑部右侍郎毕锵连忙出列帮腔:“诸位好好议事……”
御阶上猛然传来一声赞赏:“正当好好议事。”
朱翊钧看著众人,开口道:“朕问是否乃是我不德所致,怎么只有栗卿回应朕?”
“是朕不德到诸卿厌弃吗?”
吕调阳已然是汗流浃背,立马要出面安抚。
皇帝却无视了他,继续说道:“栗卿这话,未免有安慰朕之嫌。”
“如今,天星显兆,地火示警,亲人夭亡,朕岂能无动于衷。”
“胡御史的进言,朕听进去了。”
说到这里,张居正心头漏跳一拍,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就要插嘴。
皇帝却不给他机会,声音冷冽:“朕,此后便好生抄录道经,焚告天地。”
“另外,三日后,朕便搬进西苑,修身习德!”
“诸卿继续廷议罢,朕先回宫了!”
扔下这句,皇帝也不管群臣作何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几乎同时,廷下已然是炸开了锅!
张居正、高仪、吕调阳纷纷面色陡变,三人第一时间,就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申时行,陶大临等人,也露出愕然惊异之色。
只有未经历过嘉靖朝的新晋官吏,还在疑惑张望。
眼神中透露出探寻。
“陛下!”
突然一声呼喊,出自当朝群辅吕调阳。
吕调阳突然行跪地大礼,声音近乎颤抖:“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削职为民!”
胡涍身子一僵硬,贾待问与毕锵也突然意识到不妙。
朱翊钧离开的脚步顿了顿。
而后继续走下御阶,摇了摇头:“朕岂是听不进谏言的人,胡御史乃是朕的魏征,吏部温卿,议一议怎么给胡御史加官。”
说完一句,朱翊钧就要离开。
温纯在廷议本是空气,这还是第一次领到任务,就要下拜领旨。
申时行连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妄动。
眼见皇帝走下御阶,身形就要消失。
高仪突然不遵礼数,往前走了好几步:“陛下!臣请将御史胡涍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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