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21节
李贽看了一眼赤子之心的皇帝,叹了口气。
这些举措不能说没用,但他看来,效用著实有限。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补全俸禄只能让人自律,而所谓严惩贪腐,也是官吏来执行。”
“上下沆瀣一气,岂是口空白话一句惩戒能止?太祖当初剥皮萱草,可能止乎?”
“陛下,这就是咱们方才讨论的——天下环境塑造出的意识,只要改动不了,贪腐就不是简单惩戒能止的。”
李贽为官以来,见闻都在最下方,什么包庇、什么合污、什么请托,屡见不鲜。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是不信这种风气之下,是治罪能解决的。
所有人都有罪的时候,大家就都是清白的。
朱翊钧却突然轻笑一声,而后收敛了神色,语气坚定了起来,说道:“李司业,朕明白,这天下风气,也当逐步纠正过来。”
“朕唤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李贽心头一动,迟疑道:“陛下准备……”
朱翊钧领著李贽走在桌案前。
案上有个铜磬,朱翊钧随意敲了一下,杳杳之声,回响万寿宫。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李贽问道:“李司业,这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李贽条件反射:“自然是陛下的大明朝。”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别人。”
“朕也不逼你说心里话,但朕想说的是,我朝为何贪腐成风,朕是想过的。”
“李司业要不要听听?”
李贽沉默。
朱翊钧自顾自说道:“大明朝,已经是百足虫之尸了。”
“李司业。”
“大明朝,在失去构建想像共同体的能力时,就已经死去了。”
李贽一怔。
疑惑道:“想像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敲了一声铜磬。
他想的自然比李贽更深。
大明朝的风气根子是烂了,但不烂在贪腐上,再贪腐,还能比得过鞑清?.
贪腐只是表象,真要寻根究底——大明朝破落至此,意识形态上首当其冲的原因,那就是大明已经失去了,构建想像共同体的能力。
大宋是谁的大宋,这个问题好回答,自然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大宋。
那么大清是谁的大清,也很好回答,自然是八旗子弟的大清。
但是大明不一样。
皇帝会认为大明是自己的大明吗?有性命之忧的天下之主?当然不会。
数代皇帝不顾天下,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大明天下?关我鸟事!
百官会认为大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吗?动辄杖杀,弃市的共治?当然也不会。
贪腐成风的底色,就是天下大局与我无关,大明天下?我捞一笔就行,伱们慢慢治去。
同样的,各种乡党,南直隶、宣大、浙江士绅、福建海商,乃至天下百姓,从上到下,都是不惮于亡国的——只要别波及到我,换个朝廷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失去了想像共同体的悲哀——实在难以想像,得国最正的大明,会沦落到共同想像体死去的一步。
只讲利益,没有对错。
为了自身享乐,可以长居深宫做木匠,吃春药吃到死。
为了乡党利益,可以刺王杀驾放火烧,纠集同僚抵抗中枢。
为了自保与权势延续,自然也可以豢养异族以自重,乃至给鞑清开门。
失去想像共同体,必然带来运行成本无限度升高,体系僵化的终点,必然是亡国。
所以,朱翊钧在谋划从军事、制度扶起大明朝的同时,必然要重新构建一个想像共同体。
让大明朝,再度成为天下人的共同文化归属。
这个想像共同体,能够让大英帝国最悲惨的挖煤工人,想到大英帝国时,都露出自豪的神色。
这一步,这不仅是为了纠正风气,澄清吏治,也是打通南北,混一天下必然要走的路。
甚至于,这是改良朝贡体系,必须要做的理论准备。
朱翊钧用大明朝的本土话语,隐去了大部分内容,只简单给李贽点了两句文化认同,纠正贪腐风气的话语。
“不错,这个名字是朕新取的。”
“所谓想像共同体,指的是天下百姓、士绅、百官……乃至朕,通过共同的渊流、历史、经学等等,构建出一个精神上的大明朝!”
“这个大明朝,是属于所有人的。”
“一旦有人破坏现实中的大明朝,败坏大局,那么,便会引来所有人的敌视!”
“如此,便能同心协力,纠正士邪。”
“这,就是朕需要李司业来做的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朱翊钧总结道:“总之,朕需要一套新的学说,来回答,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这个问题。”
李贽听完后,怔然无声。
这是十一岁的少年?
思辨水准与深度,几如开宗立派,国子监那些五经博士跟这位皇帝比起来,那真是臭不可闻的狗屎。
这水准,别说十一岁,他李贽二十一岁时都没到这地步!
若不是皇帝身份,他都几乎忍不住开口要引为好友。
想像共同体,好名字,天马行空,却又让人拨云见日。
李贽都无法理解,怎么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能说出这等精准的表达。
只是这份精准的感觉,李贽就觉得不会像皇帝口中,用来纠正风气这么简单。
他一时咂摸不出味来,暗暗记在心中,准备回去推演一番。
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贽开口道:“陛下,臣德薄才疏,只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面色古怪道:“李司业莫不是以为朕要你歌功颂德?”
“李卿,朕直言不讳地告诉你。”
“朕找你来,是因为此事要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另起炉灶。”
“也不是随便缝补一下这么简单,学说要反映现实,解释已有,否则是没有生命力的。”
“李卿,除了你,朕找不到这么离经叛道,又出类拔萃的经学家了。”
要解释已有,自然不能简单把什么民贵君轻拿来用,毕竟老百姓自己过得怎么样,又不是看不见,自己贵不贵还是知道的。
脱离现实的理论,会给百姓违和感,别说构建共同想像体了,那只会被百姓当成厕纸。
同时,不扎根于四书五经本身,就无法创作这样一门学说,至少朱翊钧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这才是难度所在,不脱离时代,又要另起炉灶。
李贽无奈地摇摇头。
难怪皇帝说他可以“安心治学”,量身定做一套学说,不安心个四五年,架子都弄不出来。
但,难度还不止在这里。
李贽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说得好,学说只能反映现实。”
“恕臣直言,若是百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再好的学说也构建不出,陛下口中的想像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明白李卿的意思。”
“若是朕在位这数十年里,不能改善百姓的处境……”
他看向李贽,认真道:“那就是朕无能。”
李贽默然,再度拜下。
交换心意后,他终于还是认可了皇帝。
开口道:“陛下圣德,臣愿为此事!”
朱翊钧展颜一笑,将李贽扶起,嘱咐道:“通政司的新报,朕交一部分给李卿负责,俸禄也算一份在这里面。”
“此事不急,只要在三年里,打磨出一个雏形,就算卿不负所托了。”
嘱咐了一番后,朱翊钧目送李贽出了万寿宫。
又叫来蒋克谦,开口道:“让中书舍人去吏部,告诉温纯,调王世贞进京。”
蒋克谦应声而去。
朱翊钧站在空旷的万寿宫中,缓缓闭上眼睛回忆近日的应对与安排。
这事交给李贽一人肯定还不够。
新报大白话只是给黔首看的,士林中还缺点意思。
这就是他召王世贞回京的缘故,李攀龙死后,王世贞独领文坛,声望不容小觑,也合该进京为他所用,做个士林中的肉喇叭。
至于要不要开恩科,广纳贤才,他与张居正还没商量好,只能往后看了。
昨日海瑞动身去两淮,往后必然还有好一番争斗,如今趁著这个机会搬来西苑,将宫中的人员清上一清,并无不妥。
朱翊钧压服内阁,逼著张居正跟他的节奏走之后,正好韬光养晦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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