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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146节

  至于谁是主犯……现在将这个决定权给徐阶了。

  徐阶听了这话,脸色猛然一变。

  他指著魏朝,整条手臂都止不住地颤抖。

  徐阶哆嗦著嘴巴开合,声音干涩而惊骇道:“阴狠毒辣!不似人君!”

  “哪怕世宗都没有毒辣到这个地步,不怕青史昭昭吗!”

  这哪里是给他留的余地。

  这是让他挑儿子杀,这是看准了他喜爱那名聪慧的长子,才故意为之!

  怎么能有这种人君!

  诛心诛到这个份上,完全就是暴君!是独夫!

  魏朝摇了摇头,认真道:“陛下知道徐少师重家族,念亲友,这才给少师转圜的余地,如何还出言不逊?”

  他语气转为森寒道:“难道徐少师想要从犯一并论死?”

  徐阶身体一寒,嗫嚅半响,都没敢答话。

  魏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徐阶转而看向海瑞,嘶声道:“皇帝是不是隐去了中枢的不法,只敢追究南直隶的人!”

  “他这样做,不怕引得南直隶上下反弹吗!?”

  这样的作为,分明就是党同伐异,哪里还有革故鼎新的气势。

  一旦这样做了,皇帝就是在亲手培植乡党的土壤。

  至少数十年里,南直隶都安稳不了!

  为了出口气,就这样不顾大局!?

  面对徐阶的质问,海瑞终于开口道:“徐少师多虑了,中枢涉案的,大多已经结案,陛下,没有半点包庇。”

  “同样,陛下对南直隶,也会一视同仁。”

  徐阶一怔。

  旋即齿笑道:“这才多久,涉案人数众广,就结案了……”

  说到这里,他陡然间反应过来。

  徐阶恍然,却又难以置信道:“张居正!张居正对不对!”

  “皇帝让内阁背下了这口锅,逼著所有涉案的人认罪,自己再借著大赦的名义施恩!对不对!”

  “我那好学生对皇帝信任到了这个地步?”

  海瑞是不屑于说谎的,但这么快结案根本不可能。

  只有如他这般猜测,才能解释其中的矛盾。

  他此前从没想过这一点,是因为按他执掌内阁的经验而言,内阁不可能为皇帝一时的意气,做到这个地步。

  徐阶死死看著海瑞,想从他眼中看出答案。

  海瑞回视著徐阶的眼神,似感慨也似倾慕:“陛下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对徐阶道:“徐少师,你明白吗?”

  徐阶脸色一滞,这一瞬隐约抓到什么脉络,却犹如雾里看花。

  他绞尽脑汁,想要想清楚,却不得其法。

  一旁的魏朝抢过话头:“昨日在淮安府人多耳杂,不好明言,如今倒是可以告诉徐少师。”

  徐阶朝他看去。

  只见魏朝阴柔的脸色上,不无矜傲道:“除夕当日,国丈李伟,铭感陛下恩德,主动向都察院投案自首,并退还二十一万两脏银。”

  徐阶闻言抬起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无非还是赦免,暗中归还银两那一套,骗不了天下人。”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未免也太小看天下聪明人了。

  这种糊弄人的事情,反而是火上浇油。

  总不能真将国丈法办,那皇帝恐怕得跟太后闹翻了。

  魏朝摇了摇头,带著一种夏虫不可语冰的语气:“徐少师小人之心罢了,国丈的脏银,尽数充为今年两广军饷。”

  “同时,都察院在审理此案时,发现与慈圣皇太后亦有牵扯,乃是受国丈脏银一万二千两。”

  徐阶一惊。

  案子都往小了处理,怎么可能真的查到当朝太后头上,这是什么意思!?

  魏朝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三法司按律,禀圣上‘八议’,内阁票拟,请圣上赦免。”

  “圣上不允,只按‘八议’成例,罪减一等,遂免国丈李伟流放,施杖刑一百。”

  “慈圣皇太后,杖四十,圣上代母受刑……”

  “于奉天殿,衮服受杖三十七,亲身受笞刑者三,由仁圣皇太后行之。”

  听到这里,徐阶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

  扩大化,这是扩大化的精髓!

  他忍不住失神,喃喃道:“而后是不是内阁感怀圣上德行,纷纷主动投案?”

  魏朝意外地看了他了一眼,点了点头:“不错,内阁首辅张居正,感怀于圣上仁孝,主动退还历年所受冰敬炭敬,凡八万一千两。”

  “按照大明律吏卷第二十三,计十一条,受财不枉法,一百二十贯以上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三法司再度请圣上‘八议’,圣上乃定免流放,杖一百。”

  “首辅亲于午门外领杖。”

  “脏银用以免除,万历元年京城九门税。”

  “张居正疏请致仕,陛下留中不发。当日,内阁次辅高仪投案,曰收受邻居十一铜,鸡蛋七,乃受杖二十。”

  “群辅吕调阳、杨博紧随其后。”

  说到此处,徐阶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即便是他徐阶,此时都忍不住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觉。

  这才是扩大化的高手啊!

  他只是尽量将一切有分量的人牵扯其中,让皇帝投鼠忌器。

  但皇帝竟然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听到高仪受贿七个鸡蛋,他就明白过来,这一招的后续。

  他徐阶要的是死中求活。

  皇帝要的,是不破不立!

  魏朝继续给他分说著中枢发生的事情:“翌日,六部九卿并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光禄寺卿等,纷纷投案。”

  “各自退赃,于午门外受杖刑。”

  “刑部尚书王之诰,包庇亲子杀人,疏请致仕,旧案由三法司重审。”

  “随后,由上官从上往下揭发,百官纷纷涉入贪污案”

  “同日,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禀北直隶考成法一季之功,其中贪腐者不计其数。”

  “北直隶近乎九成官员,都陷入了贪污大案。”

  徐阶已经不需要再听了。

  这不是牵连大案,这是销帐!

  只要官吏此时投案,万历元年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揭发已经没有用了。

  往淤泥里添泥巴,改变不了本身的成色。

  皇帝就是要带著这一池的淤泥,破而后立!

  不只是北直隶,南直隶也同样可以这样做,一视同仁之下,南直隶也鼓噪不起来了。

  而且,他绑缚在船上的,大多是贪腐案,贪腐罪减一等,既往不咎,恐怕会当场跳船。

  而某些人,恐怕就恰好罪在不宥了。

  难怪让他督办的十一案里面,一件贪腐也没有,恐怕都是谋逆的路数!

  好圣帝,果真是好圣帝。

  问题是,皇帝怎么做到的!?

  徐阶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这些勋贵大员,凭什么宁愿名声受损,也要来这一场不破不立的戏码?

  息事宁人不好吗?

  杨博都要致仕的人了,凭什么此时要受下这个污名?就为了给皇帝抬轿子?

  还有高仪之流,没罪也要掺和一脚,哪怕是七个鸡蛋,被人记载史书上,难道是光荣的事情吗?

  更别提以他了解的,张四维、马自强、王之诰这些人,凭什么配合皇帝?

  听到徐阶喃喃,海瑞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徐少师,除了你这样的大局,也有同舟共济的大局。”

  “陛下和内阁,才是大局!”

  他自然是知道皇帝一个个说服那些大员勋贵,有多么艰难。

  靠著亲亲之谊胁逼国丈,重启开中法拉拢北人,再开市舶司利诱勋贵,乃至于用皇帝的政治信用作保。

  他从未见过如此低声下气的政治共商,既要把案办了,又不让朝局动荡。

  遇到这种圣君,何其有幸!

  魏朝又从怀中拿出一份诏书——这种不单给某一个人,而是分发到各地的,都会誊抄好几份。

  “圣上步祈南郊,下罪己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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