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74节
这话是谁让高仪说的,他心里可门清。
可见皇帝对他们的成见。
是故,皇帝让王崇古入京之事,一再拖延,也是杨博的主张。
非要王崇古安排好了后手,才能入京。
杨博自认对皇帝了解极深,听到王崇古给皇帝说好话,更是不由暗暗摇头,心知这位同乡,必然受了皇帝哄骗。
王崇古摇了摇头:“倒是只寒暄客套了一番,并未具体说及什么事。”
他顿了顿,充满风霜的干练脸庞上,露出一丝古怪之色:“不过,似乎对我颇为热情。”
“对俺答封贡之事大加称颂,屡屡肯定我的才干,还说让我入主兵部,乃是为了借我俺答封贡的经验,以期封贡土蛮汗。”
“期间……频频把臂而谈,执手交心。”
话音刚落。
杨博撇了撇嘴。
张四维以手扶额,语气无奈道:“舅父,皇帝单独召见大臣对谁都这样。”
王崇古一怔,狐疑道:“果真?”
亏他还以为皇帝单纯欣赏他。
张四维有气无力点了点头:“当真如此。”
“如今朝臣中,都说,这位陛下私下里话本看多了,尤爱把臂言欢,执手相看。”
虽然知道很多朝臣吃这一套,但看到舅父也上钩,多少有点好笑。
杨博倒是说了句中肯话:“不过,想借你的声望,平息土蛮汗,倒可能是真的。”
“学甫献策了吗?”
以王崇古在蒙古人中的声望,想要平息土蛮汗,还真缺不得他。
王崇古摇了摇头:“只客套了一番,并未献策。”
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要献策也不是现在。”
杨博露出探究的神色,看来这位后进,还真有献策的意思。
张四维直接问道:“舅父怎么不献策?若是能得圣眷,岂不是再好不过?”
当初他做日讲官的时候,对皇帝不屑一顾,认为是一个掌不了权的儿皇帝。
但现在看来,还是多少有些武断了。
纵使不喜欢如今这位皇帝,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登基不过一年,就已经能左右朝局了。
只听王崇古叹了口气:“你们久在中枢,竟是都以为封贡这般简单。”
他突然有些怀念高拱了。
王崇古就事论事,继续说道:“早在庚戌之变后,世宗皇帝就有意互市。”
“此后却仍是拉锯了二十年,这自然并非无端由来。”
“彼时也尝试过互市,但俺答汗一面答应,一面继续放纵劫掠。”
“甚至前脚卖马,后脚率人抢回来。”
“朝廷向俺答汗问罪,其人则是大言不惭说‘我能自不入犯,不能禁部下之不盗’。”
“在这二十年中,我朝逐渐在军备上压制了俺答汗,才能使其约束部族,安心互市。”
“若是要对土蛮汗如法炮制,至少也得将其打服了才行。”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不仅仅是军备上的需求,也是人心的必然准备。
占据上风的互市,是眼光卓绝,处于下风的互市,则是卑躬屈膝。
世宗改制之前,朝中对于军中主战派,可是强势压制——“虏寇临边尚未入境,官军不得出兵捣巢,以启边衅”。
而到了隆庆年间,朝中反倒全是鼓励军官主动出击的声音——“臣请亟施其禁,如虏贼临边住牧,听将领提兵袭击,有功如例升赏”。
这些都创建在军备的优势上。
只有对土蛮汗军备上占据优势,才有希望对土蛮汗封贡。
这,就不是献策所能改变的了。
如今蓟辽长城外的土蛮汗,屡屡侵边,时常劫货掳人,满载而归。
即便偶尔被边军撵跑,也不过吃些小亏。
完全没有被打痛,哪里会轻易俯首称臣。
杨博面无表情,佯装仔细听著,不时点头,实则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一个要致仕的人,根本懒得听。
张四维反倒认真思忖起来。
想了想,突然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难怪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皇帝,都想调舅父入京!”
宣大承平数年,究竟是有待巩固成果,还是可以将重心放在土蛮汗身上,中枢恐怕心里也没数。
自家舅父在宣大,经营得铁板一块,便让中枢起了心思。
想要将人调走之后,再换人慢慢查看。
若是局势稳固,便逐渐减少发去宣大的钱粮、募兵、客兵,转而放在别的紧要地方。
反之,则继续固守。
张四维逐渐学著,站在中枢的立场上思考。
王崇古点了点头:“所以我以为,皇帝和内阁,应该只是想著眼于土蛮汗,并非像你们先前所说,想骗我入京,对我不利。”
杨博替王崇古忧心道:“这些话,学甫怎么不跟皇帝说?”
“学甫没有献策,就怕被皇帝误会啊。”
献策好不好使且不说,但封疆大吏入京,不陈述一番地方情事,针砭时弊,很难不让皇帝怀疑这是态度问题。
这是老前辈的经验教训。
王崇古失笑:“虞坡公多虑了,陛下让我将宣大见闻,整理成奏疏呈上。”
杨博这才放心颔首。
正在这时,管家进来,走到杨博身边,耳语了一番才退下。
杨博颔首,挥退管家,对王崇古笑道:“尧封跟君采也到了,咱们先去会馆宴堂吧。”
尧封跟君采是霍冀和石茂华的字。
霍冀是根正苗红的晋人,石茂华虽然是山东人,但祖籍山西,又久在杨博手下做事,与霍冀也有姻亲关系,自然算是晋党中人。
这就是晋党宴会了。
大臣私下设宴相聚,多少不合制度。
但杨博口中的会馆,乃是全晋会馆,本身就是给山西的士子、官员寄宿饮食的地方。
如今一票山西人恰好去会馆吃喝,顺便给王崇古接风洗尘,还真算是合情合理。
杨博起身了,王崇古跟张四维也起身跟上。
会馆就在杨博府邸旁边,之间也就隔了一堵墙。
甚至于,杨博作为党魁,有一半时间都住在会馆。
也是如今要致仕,这才把位置腾了出来。
三人刚走出来,霍冀跟石茂华便迎了上来。
“杨阁老、王尚书、张尚书。”石茂华位份最低,礼数也最周全。
霍冀只是略微拱手,朝杨博行了一礼。
杨博坦然受下后,才回礼道:“尧封、君采不必多礼。”
一旁的张四维跟王崇古也拱手:“霍都御史、石侍郎。”
五人一路寒暄,穿厅过巷子。
石茂华最是殷勤,一路上活跃气氛。
杨博作为魁首,自然明白其所求,不咸不淡道:“此前兵部尚书缺位、侍郎肺疾,这些时日,倒是辛苦君采了。”
略微点了一句石茂华的功劳,后面的话就留给别人接了。
王崇古闻弦知意。
昨日廷议后,协理京营戎政的位置,已经成了众皆瞩目的焦点。
对于很多朝臣而言,京营最好是攥在兵部手中。
譬如当初的赵贞吉,霍冀,提议撤除京营总督,让文臣总理京营戎政。
可惜穆宗皇帝不愿意。
这个想法告吹之后,朝臣的期望,基本上都是,保持著京营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是最好。
没事给皇帝举举仪仗,修修陵墓,就够了。
否则,中枢周边养一支强军,是要对付谁?
如今赵孔昭即将致仕,总要有个人选出面,压制顾寰才行——顾寰在京营沉寂了半年,已然开始蠢蠢欲动了。
王崇古不动声色道:“赵侍郎肺疾可有好些?”
石茂华扼腕:“夏日热痰,难了。”
肺病一般冬日多发,熬过冬日就能再好转一段时间,但现在是夏日,半点没有好转的迹象,那就基本没得救了。
王崇古作为兵部尚书,只能跟著叹息一声:“我前日才入京,对部中事务不甚清楚,如今京营大小戎政之事是谁在处置?”
石茂华轻飘飘接过话:“小事是兵部司务厅和几位员外郎处置,处置不了,便是我出面。”
王崇古点了点头:“若是赵侍郎不能好转,咱们部里恐怕得早做准备了,机务繁忙,缺位太久不是好事。”
几人各有心思,一路说著便走进了会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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