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207节
此后,便开始多日的辗转反侧,魂牵梦萦,至今还未消停下来。
要不怎么说老人贴心,知道根底呢——驸马爷每次扫墓回来,都是这样。
没有子嗣,又上了年纪,总归容易想起以前的人,更何况还是一场恩爱夫妻。
嘉靖三十五年,邬景和祭拜公主坟墓,见得丘封翳然,荆棘不剪,当场便潸然泪下。
而后上奏给世宗皇帝陈情“狐死尚正首丘,臣托命贵主,独与逝者魂魄相吊于数千里外,不得春秋祭扫,拊心伤悔,五内崩裂。”
请求世宗允许他“长与相依,死无所恨。”
字字肺腑,可见深情。
见驸马爷失神不语,长随贴心地将醒神的热汤放在一边,招呼人取来温水、粗盐、牙刷。
又轻轻唤了一声:“驸马爷,洗漱了。”
邬景和总算回过神来。
他接过有些温热的毛巾,捂在脸上,声音有些闷:“府外大清早就在闹腾,又出了什么事?”
贵人只在白日办差,轮守的长随要当值的时间就多了。
如今被问到,长随连忙回话道:“驸马爷,是省里的士绅大户、官吏宗室,喊冤的喊冤,弹劾的弹劾,都是太师爷爷在州府上做事,留下的怨望。”
“前几天,听说太师爷爷闯进岷王城,杀了黎山王府好些宗室!”
“如今正串联起来,为这事闹腾呢。”
各人有各人叫法,尊称都是唤最威风的——长随从小爱看话本,觉得称呼朱希忠为太师,最显尊敬。
提及此,邬景和自然就明白了。
近来朱希忠领著锦衣卫,在地方州府大开杀戒,作威作福,好不卖力。
无论是士绅大户,州府县衙,王城王府,都是染过血的。
但后患也很明显。
不仅湖广上下对其深恶痛绝,甚至中枢也不得不发出诏令,要求其务必要以大明律为依凭,不得妄造杀孽。
余者三位钦差,都明白这位是来干脏活的,并未声援,甚至还跟著一起斥责。
不过,看朱希忠变本加厉的架势,恐怕是没打算把这笔烂帐带走了。
也不知道皇帝给他许了什么诺,这么拼命……
想到这里,邬景和将毛巾取下,接过牙刷,鬼使神差地喃喃道:“你说,圣上当真言出必践吗?”
前几日还听到传言,说皇帝答应了杨博让张四维入阁,却没信守承诺。
不知道是真是假。
也不知道皇帝的承诺,有几分效用……
那长随是亲信,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走到房间外看了看,见四周没人,才舒了口气。
他走回房间,想明白驸马爷在担心什么,小声宽慰道:“爷,您与公主合葬这等小事,陛下没有理由出尔反尔,还请放宽心。”
邬景和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驸马公主合葬,说是小事,那是因为本身就是成例。
但这成例也要看谁先去世。
若是驸马去世,可以先入葬陵园,地宫门不关闭,等公主去世后再入葬地宫,一同合葬。
可是,正所谓卑不动尊。
若是公主先去世,已经入葬了陵园,驸马去世后,便不能再打开地宫了,而是只能另葬他处。
既然如今公主已经葬了,邬景和再想合葬,就非得有个例外的理由了。
譬如公主加封,新建陵园迁葬,又或者借口陵墓有损,开墓修葺,给驸马顺便葬进去。
这些,都得皇帝有意,才可行。
这也是邬景和愿意替皇帝来湖广办事的缘故。
要知道,邬景和武状元出身,文能撰青词,诗能独辟蹊径,别有建树,文武双全,才华不必多言,却是个恃才傲物之人。
当初世宗让邬景和入西苑撰玄文,陪侍身旁,邬景和便以不谙玄理而辞。
而后世宗对邬景和有所赏赐,他又以“无功受赏,惧增罪戾”而推拒。
倨傲至此,皇帝若是换成世宗那一套,皇帝想拿什么大义差遣他邬景和,恐怕就要不欢而散。
但今上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追封公主,迁墓合葬这种事来说服他,他还真没办法抗拒。
不得不说,皇帝看人实在太准。
一番洗漱的功夫,邬景和满脑子都在忖度皇帝的为人——究竟会不会信守承诺。
等到洗漱穿戴好,他才按下多余的想法,推门而出。
临行前皇帝就说,若是朱希忠开始杀伐,便到了自己出手施恩,调和一二的时候了。
眼下火候差不多了,自然正是到了要办正事的时候。
邬景和走在连廊上,从后院走向衙门大堂,不时深呼吸,摆动双臂。
海瑞自然是好找的,这个点,基本都在大堂上坐著,可不会跟自己一样睡什么养生觉。
果不其然,邬景和一走到巡抚大堂门口,就看到海瑞端坐在大堂上,跟在自己衙门坐班似的。
栗在庭倒是也在,两人凑到一起在商讨什么事情。
见邬景和来了,两人纷纷起身见礼:“驸马都尉。”
邬景和懒散惯了,随意摆了摆手,直直走到近前。
看向海瑞,问起正事:“岳阳王府的事,有眉目了吗?”
他扫了一眼海瑞,也有些感慨。
皇帝对他们这一行人,各有各的嘱托,但其中最纯粹的,就是海瑞了。
只有他,是来按大明律办事的。
皇帝放任海瑞去查清楚案由,最好是能给死去的张楚城、汤宾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给皇帝自己、中枢抚按出身们,乃至将来的抚案们,一个真切的交代。
当然,比起能不能查出来,海瑞在查案这个事情本身,更为重要。
皇帝需要用海瑞这块金字招牌,来堵住那些悠悠众口,让那些人云亦云的、心怀鬼魅的、口服心不服的人,统统闭嘴。
清流办案,免伤圣德啊!
海瑞不知道邬景和在想什么。
他听了这问,也不遮掩,神色坦然地点了点头:“朱英琰谋逆之事,确是有些眉目了。”
一听直言谋逆,邬景和立马神色一振。
海瑞站起身,走到另一张桌案前,将一迭卷宗翻开,侧过身示意邬景和。
口中说道:“排除一些不必的伪证,根据朱英琰留下的书信、地窖中的物证、矿贼的供述、府上之人的证言,等等而言,大致有个轮廓。”
他顿了顿:“调度水匪矿贼、联络洞庭守备丘侨、窥探行踪并组织袭杀张楚城、汤宾的,确是此人!”
海瑞手指在卷宗上重重戳了戳,言辞之中不乏嫌恶。
邬景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栗在庭见状,接上话头。
他冷笑一声:“是因为当年中枢断了岳阳王的嗣位传续,府内宗室直系一直怀恨在心。”
“再加上此次张给事中在湖广查矿税,动了府上财源,被某些人怂恿后,就做下了大事。”
岳阳王府在天顺七年,也就是岳阳王朱季境去世之后,便再没有了郡王——这也是为何朱英琰一个辅国将军,就能代表岳阳王府的缘故。
其中就牵扯到,所谓的中枢阻挠岳阳王嗣位传续之事了。
彼时岳阳宗室只剩下朱均锽一个男丁,虽然是故岳阳王的侄子,但总归情况特殊,便向英宗皇帝上奏,请求继承王位。
奈何英宗皇帝复辟后,对宗室的好脸色立刻就变了。
跟礼部一拍即合,随便找了个理由——从未有过以辅国将军进封郡王的先例。
就给朱均锽打发了。
这就罢了,毕竟理由也还说得过去。
但问题是之后的孝宗皇帝,压根不记得这茬。
先后将宁藩、韩藩的辅国将军,册封封为了石城王、乐平王和乐安王。
一碗水端不平,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是吧?
这还了得?
朱均锽自然不服,连续上奏了十余年,言词激烈,语气愤懑,请求承继王位,否则他不服。
为此还请了楚王府诸多郡王,帮他站场,劝慰孝宗。
结果最后孝宗不耐烦了,又换了个理由——侄子不能继承王位。
总算结束了这场争执。
可事情结了,但怨怼之心,恐怕也在此时种下了。
在岳阳王府的地窖中,有座奇怪的仪轨,几代皇帝的草人都扎了个遍,也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愤恨。
总之,证据简单,动机清楚。
邬景和也不问那句“某些人”怂恿,指的是谁。
当即关切道:“那岳阳王府上下的谋逆大罪,便是罪证确凿了?”
海瑞跟栗在庭对视一眼,后者以问代答:“驸马都尉准备如何处置?”
陛下叫上这位宗正,就是要处置涉及其中的宗室。
这位宗正,自然也是因此来的——年近寿限,又无子嗣,自然要比两位皇帝近才臣处置,要合适得多。
邬景和早有腹稿,当即站起身:“我立刻去一趟岳阳,处置岳阳王府。”
他正要转身离去,又站定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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