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235节
朱翊钧招了个手。
张宏早有准备,拿著一个罐子弯腰走上前来。
王世贞好奇看来。
朱翊钧并不急著切入正题,反正悠哉问道:“王卿可知‘腐草为萤’?”
王世贞莫名其妙。
不知皇帝意图,只能中规中矩道:“《礼记·月令》曰,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指的是,每年季夏,腐烂的草和烂竹根,会化为萤火虫。”
礼记,孔圣经典,儒家三礼之一、五经之一。
可谓万世不动之根基。
即便是世界错了,也不能是儒学经典错了,至多,重新释意一番,合乎时代。
当然,月令这一篇,多无争执。
毕竟只是一些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之类的飞禽走兽习性。
这句腐草为萤也一样。
朱翊钧点了点头,似乎对王盟主的学识很满意。
他接过张宏手中的罐子,轻飘飘道:“王卿说,圣人言语会不会出错呢?”
王世贞悚然一惊,骤然失态!
他突然有了一种极度不妙的预感!
大难临头的感觉,袭上心头!
皇帝究竟要交办给他什么事情!?
王世贞几次张口欲言,却发现惊骇之下难以发声。
稍微平复心情后,王世贞才涩声道:“还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了点头,将手中罐子递给王世贞。
王世贞随著皇帝的目光看向罐子,只见罐中一些淡黄色斑点,不知何物。
他正聚精会神看著,皇帝的话语突然传入耳中。
“王卿,这些,便是萤虫之卵,成虫交媾所得。”
这一声,犹如惊涛骇浪。
王世贞手里一软,瓶罐脱手而落。
一旁的骆思恭眼疾手快,立马将其接住。
朱翊钧不以为意,他神色温和,看向王世贞:“王卿,可为此撰文乎?”
第124章 蠉飞蠕动,量才录用
王世贞保持著罐子失手掉落的姿势,面对皇帝的发问,半晌没有接话。
他心中念想翻腾不休,始终没想好如何作答。
要是皇帝刚见面的时候,问自己能不能撰文。
那王世贞定然能立马一挥而就。
但当皇帝说出先前那番话后,再问他能否撰文,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那一句,圣人难道不会错吗?
个中含义,实在太复杂了,甚至让王世贞都不敢深思。
骆思恭站在一旁,其手上的瓶罐,纺布上点缀著斑斑蛋黄,并无什么出奇。
但看在王世贞看来,其中却是有不可言说的莫大恐怖。
他眼中下意识闪过一丝惶恐。
萤虫到底是腐草化生,还是成虫交媾所出,王世贞不清楚,也并不关心。
吟草咏花,歌物颂事,都是借物喻人的意象罢了。
谁没事鼓捣一堆弄来交媾,还天天趴著看这些玩意?
还有没有一点士大夫的风度了?
甚至于,《礼记》就算真有错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学问做到士林魁首的地步,哪里还会信什么“万世不易之法”。
大家对著经典一通涂涂改改,把自己的想法,包装成是圣人的意思,才是士林常态。
若非如此,哪来这么多经学流派?
经典?任人涂抹的死物罢了。
礼记有误?儒学身段灵活,大不了重新释意就是了。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
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特意抓住《礼记》这一处破绽,张口闭口就归咎于圣人。
他可不觉得,皇帝是不知轻重,随感而发。
所以……皇帝到底是想抢夺释经权,还是想动摇儒家根本!?
前者还罢了。
总归是斗而不破。
你们连圣人的话都能译错,还有什么脸开宗立派?
这次就算了,以后我的意见你们得听,大家一起把儒学经营得好好的,知道不?
若是后者……
王世贞怕就怕这里!
腐草化生,是礼记的白纸黑字;成虫交媾,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当世圣人若是不愿意承认万世圣人的法统,不异于清浊互撞,再开混沌!
不知要碾碎多少无辜草芥。
上到礼记、儒学、圣人,下到学子、士人、文坛,全都要因此被席卷进来!
这是天下多少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哪怕他这个文坛盟主,难道还能脱离儒门独存?
他的亲朋、好友、子嗣、乡人,更要遭受无妄之灾!
甚至与灭门都一般无二!
事关重大,王世贞沉默半晌,久久无言。
领导自然也不会站在原地干等著下官。
朱翊钧见王世贞犹豫不决,也不催促。
转身晃晃悠悠迈著步子,就继续散起步来。
一行人再度跟在身后。
朱翊钧自然知道,他那一句“圣人难道不会错么”,给王世贞造成多大的压力。
但,朱翊钧却不是真的膨胀到,这个时候就要给孔圣掘墓的地步。
他现在还没这个金刚钻,揽不了这个瓷器活。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朝廷如今的法统,都是创建在圣人经典的基础上。
无论是他这个遵循儒家礼法“天子”,亦或者靠四书五经筛选出来的举人、进士,乃至于数千万嗷嗷待哺的士子。
大家都在一口锅吃饭,谁敢掀锅?
除了太监外戚,谁愿意听朝廷说一句不尊孔圣了?
朱翊钧此时这点能耐,若是放出有意动摇儒门根基的风声。
那当先被消灭的,恐怕他的肉体。
是故,他方才那句指摘圣人话,只不过是刻意在给王世贞施加压力罢了。
为的,就是在心理上逼迫这位文坛盟主,玩一出进二退一的戏码。
如果说要抢夺释经权,王世贞定然推三阻四。
但若是问圣人是不是错了?
那王世贞就得哭著说——圣人本意是好的,是他们理解错了!我这就去更正,陛下别说了!
所以,朱翊钧一点也不急著催促王世贞,任由他此刻心中天人交战。
皇帝走在前面,悠闲地向王世贞说著此事原由始末:“去岁,朕研治经典时,读到礼记,便对此事产生了兴趣,想亲眼见证一番这等神奇之事。”
“随后,朕便开始著手,吩咐内臣挖凿池塘、堆养腐草,彼时还请了诸位先生见证。”
“只可惜,最后腐草未能化萤。”
“朕心有不甘,待到今年入夏前正欲再试,结果我那表弟李诚铭,自告奋勇,说朕的方法不对,他可为之。”
“他为人颇为可信,朕便将事情交予了他跟。”
“随后,他便用从学府那边学来的所谓‘对照实验法’,试了数次。”
“在一处净池中,隔了三个水箱,一处只堆养腐草,一处只投入成虫,一处则是兼而有之。”
话到这里,朱翊钧便戛然而止。
王世贞一面被勾起些许好奇,一面则是有意争取思考的时间,乐得东拉西扯。
“对照实验法?”他先是疑惑重复了一遍,又紧接著问道,“敢问陛下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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