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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281节

  马自强被皇帝点了名,毫不含糊地走了出来。

  先是行了一礼,而后恭谨答道:“陛下,臣以为刘给事中说得在理,身为辅臣,哪怕无心之下,恐怕也少不了阿谀之辈趋附,动摇科场公平。”

  一众廷臣,不少纷纷点头。

  朱翊钧饶有兴致看著马自强,等著他的下文。

  只听马自强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说道:“非但辅臣,臣以为,臣等六部、三院两寺,各部司堂官,同样位高权重。在任期间也当受此一限,禁绝子侄参考!”

  这话一说,一众言官纷纷击节称赞,心中仰服不已。

  只有各部堂官眼皮一跳,面色扭捏不自在。

  马自强将众人神情收入眼底,忍不住冷哼一声。

  各部堂官这个范围就大了,六部尚书、侍郎,各寺的卿,翰林院、都察院两院的掌事、乃至一众巡抚、府尹有一个算一个。

  他这话就是赤裸裸地明著支持,暗里反对。

  开玩笑。

  他大儿子马怡、小儿子马慥,也就这两届就要开始考进士了。

  他马自强这时候距离阁臣也就临门一脚,万一到时候坑了儿子怎么办?

  退一步说,王崇古好歹还是自家党朋,两个儿子也要会试,他作为叔伯哪好意思拖后腿——但凡言官说个只有首辅禁考他都还犹豫一下。

  众人神色各异之际。

  刑部尚书王之诰突然出声:“如今只是论辅臣的子嗣,大宗伯不要胡乱扩大范围嘛。”

  “这禁绝范围一大,实施起来有悖人情不说,也不现实。”

  “大宗伯若是想借此反对,不妨明著反对,也显得坦荡,要知道,陛下最不喜言之无物之人了。”

  皇帝的回旋镖来了。

  众人神色古怪。

  听了这话,朱翊钧不由轻咳一声,将众人视线引了回来。

  他摆了摆手,让马自强先回班列。

  转而又看向今日领班的高仪:“先生,您是右揆,对此怎么看?”

  廷议嘛,该说话的人,自然得一一表态。

  众人纷纷朝高仪看去。

  高仪连忙出列:“陛下,臣是辅臣,此事理当避嫌。”

  说罢,躬身拜倒。

  与此同时,群辅吕调阳、王崇古不约而同出列下拜,表明态度。

  这也是三人整场廷议都没说话的缘故。

  等高仪将两位同僚摘出去之后,高仪顿了顿,才接著说道:“不过既然陛下问及……臣又无有兄弟子侄,孑然一身,正好便说上两句。”

  这就是无敌之人了。

  不仅没子侄,还是个老光棍,以后显然也不会有子侄,这自然就没了回旋镖的风险。

  都没嫌了,也就没什么好避的了。

  朱翊钧示意高仪继续说。

  高仪轻咳一声,缓缓道:“陛下,刘给事中说得在理,我等身为陛下辅臣,旋日月周转,伴星辰左右。”

  “无论是考官、经义、策论,或多或少都受我等影响,难保毫无偏倚。”

  “子侄参考,更不敢妄言定然公正。”

  “尤以我等借陛下之势而碍科场公道,实为不忠。”

  这算是公道话,但众臣都静静看著高仪,等著那句转折。

  果不其然。

  高仪话锋一转,叹息道:“但子侄若是确有其才,有心科举,为人父母,又岂忍心断其前途?”

  “君臣、父子,实难两全。”

  “只请陛下圣裁。”

  这一番话,自也不是废话。

  至少在君臣之间,又添了一层父子之情,人情上有了立足点。

  群臣神色各异,都有各自的想法。

  等到众人都表过一轮态之后,终于轮到皇帝表态了。

  此时,朱翊钧也终于不再点人出列。

  沉吟半晌。

  缓缓开口道:“诸卿的意思,朕都明了了。”

  这就是要下定论了。

  群臣纷纷看去。

  之间皇帝突然感慨道:“如今里外都说朕不顾公道,一心回护元辅。”

  “朕今日便与诸卿说些心里话。”

  也不管众人信不信。

  朱翊钧看当先看向首倡此事的刘不息:“刘卿,你这奏疏上得心不诚,朕是知道的。”

  刘不息面色陡变,就要出列请罪。

  朱翊钧抬手阻止了他,继续缓缓说道:“言官名莫不出于弹谏,功莫不出于犯上,这是朕祖上的定制,朕自然知道。”

  科道作为纪律检查的部门,自有其制度进步的一面。

  但与此同时,事物的两面性决定了好的制度,想正当发挥也有其限制。

  若是没有善于纳谏的皇帝、独立于各派系的孤高、恪尽职守的个人操守,言官的弹劾,就很难发挥效用,更别提考虑国朝大局了。

  如今在乎功、名的言官,最大的问题,就是为弹劾而弹劾。

  这也是有心做事的高拱、张居正都看不起六科十三道的缘故——泄泄沓沓,言之无物。

  虽然事是这么个事,但皇帝这话难免有恶意揣测内心的嫌疑。

  此乃不讲武德的象征。

  刘不息心中震动惶恐,已经开始为自己下注错误而冒冷汗了。

  整个人僵立当场,手都不知如何摆放。

  好在这时候,朱翊钧话锋一转。

  小皇帝面色诚恳道:“但这事你弹得对,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哪怕有些不顾大局,也是你职责之内,朕没理由苛责你。”

  刘不息当即长出一口气。

  不过先前皇帝的恶意揣测仍然不能认下,只好行了一礼,一言不发。

  朱翊钧语气愈发感慨,继续说道:“诸卿或许早就探听到了,张敬修前日就让国子监上疏,请求罢考。”

  他指了指祭酒陶大临,后者怔怔出神,似乎没听见。

  群臣也对皇帝口中窥伺奏疏的猜测毫无反应。

  朱翊钧也不管众臣反应,继续说道:“但元辅辅弼大政,有功于国家,无论是让元辅致仕,还是让长子罢考,朕都于心不忍。”

  “刘卿所奏,朕不能允。”

  刘不息与陈吾德对视一眼,不免有些失望。

  刑部尚书王之诰略微摇了摇头,皇帝此举,多半要受到士林诟病,对张居正的声望,同样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日拱一卒下来,早晚要积重难返。

  这时候,朱翊钧又看向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陈卿,你当初为皇考内廷花费铺张之事,上奏辱骂而遭贬,还是朕即位后将你复起。”

  “你说你附奏刘卿,乃是为公道说话,朕是信的。”

  这话一出,刘不息神色难免幽怨,怎么还区别对待?

  他却不知,皇帝这份区别对待,乃是因为陈吾德此后因得罪张居正而遭贬,反攻倒算时中枢将陈吾德复起,其人也并未上任。

  说白了,或许是个古板的人,但多半不是邀名养望之辈。

  陈吾德不知内情,听闻皇帝信他一片公心,不免神色复杂,朝皇帝拜了一礼:“臣卑鄙之身,承蒙陛下信得过,臣顿首。”

  朱翊钧点了点头,受下这一礼。

  继续说道:“你说此事有违公道,朕也认。”

  “但朕做不到事事公道,绝无半点徇私。”

  “诸卿四品官身,子嗣皆能荫监生;甚至致仕后尚可免赋数千亩;哪怕戕害百姓,也至多贬官削职,又何谈公平?”

  “如今事难两全,朕以大局为重,公道的事,慢慢来。”

  “卿可以理解吗?”

  讲道理的话,朝廷二把手去考公,本身是有些不公平——许国因为口音重,替考生念试卷,都能让人排名被挪后,更何况其他因素?首辅儿子影响考官是无可避免的事。

  但问题在于,朱翊钧何德何能保证绝对的公平?

  判断一个班子好不好,不是看他是不是完美无瑕,而是看他的心气,是不是在奋力前进。

  一班人比一班人做得好,那就够了,什么时候走了下坡路再骂也不迟。

  所以朱翊钧没有那么理想,妄图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这话不知刘不息听没听进去。

  但陈吾德闻见皇帝言辞这般恳切,当即耸然动情,顿首再三。

  一时间,竟然凝噎不能言语。

  朱翊钧轻轻将他放下,转而又看向王之诰:“王卿,朕知你为何心怀愤懑,但平心而论,事情缘由,你当真怪得了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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