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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明君 第76节

  “漫说二千年,便是二万年,也不过冢中枯骨!”

  一旁偷听的两兄弟,张嗣修年纪稍小,不明所以。

  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兄长,这是在论什么?”

  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元辅说相制,有历史渊源,经过二千年完善,已然很完备了。”

  “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著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著动荡波折!意味著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进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著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议会民主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著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创建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著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著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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