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184节
“左堂大人如此夸赞,着实折煞下官了。”
“你我共事兵部,不必如此,当勠力同心。”
张经世捋须侧身,向徐光启引见道:“徐郎中既掌武库司,当先识我兵部四司同僚。”
遂抬手示意:“这位是职方清吏司郎中邢玠邢郎中,掌疆域舆图、边关防务,昔年乃经略朝鲜抗倭之老臣,如今虽年近六旬,仍精神矍铄,目光如炬。”
“见过邢郎中。”徐光启对着邢玠行了一礼。
邢玠抚着白须,点了点头,还礼道:“见过徐郎中。”
他态度并无谄媚之色,甚至眼底,还有些鄙夷。
幸进之臣,里通外夷之辈,竟与他同列?
对于邢玠的冷淡态度,徐光启见怪不怪。
张经世继续介绍。
“这位是武选清吏司郎中汪泗论汪郎中,司武将铨选、袭替功赏。”
“见过汪郎中!”徐光启礼节无可挑剔。
汪泗论面色带笑,说道:“徐郎中客气了,你我之后在兵部共事,以后多多指教。”
这位郎中,对徐光启的态度,就要好上许多。
接下来,张经世陆陆续续介绍了兵部衙门的其余官员。
言罢,张经世又引徐光启入武库司内厅,指认属官:
“这几位分别是武库清吏司员外郎何廷枢、主事宋献、司库大使赵士祯”
这几人见到是徐光启进来了,赶忙对其行礼,道:“下官拜见堂翁!”
他们的面色语气,带着几分谄媚。
徐光启知晓,这些员外郎、主事、司库大使、书吏们,就是以后他的下属了。
他没有摆什么架子,而是一一还礼,温言道:“诸位皆是国之栋梁,徐某初来乍到,日后还望多多指教。”
张经世抚须笑道:“徐郎中过谦了!有您坐镇武库司,我兵部火器革新必能更上一层楼!”
“左堂大人,可要喝杯茶再走?”
张经世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兵部事情多,我就不久留了,武库司诸事繁杂,尤其火器革新乃朝廷重务,还望多加费心。若有疑难之处,可随时来主堂寻我商议。”
徐光启拱手应道:“左堂大人放心,光启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朝廷所托。”
张经世满意地点点头,又对武库司属官们肃然道:“尔等务必尽心辅佐徐郎中,若有懈怠,本部定不轻饶!”
众属官连忙躬身称是,神色愈发恭敬。
交代妥当后,张经世便转身迈出武库司内厅,沿着廊道返回兵部主堂。
待他的身影渐远,厅内气氛稍缓,员外郎何廷枢上前一步,殷勤道:“堂翁,下官这就带您查阅武库司近年文书卷宗,以便尽快熟悉事务。”
徐光启温和一笑:“有劳何员外了。”
与此同时,兵部主堂内,左侍郎张经世刚踏入值房,便见职方司郎中邢玠正立于案前,似在等候。
见他回来,邢玠冷哼一声,低声道:“张左堂如此礼遇那徐光启,莫非真以为凭他那些夷器,便能振兴我大明兵备?”
张经世眉头微皱,抬手屏退左右,沉声道:“邢郎中慎言!徐郎中深得圣眷,其所献红夷大炮之威,更是有目共睹。我等为臣子者,当以国事为重。”
邢玠拂袖冷笑:“国事?只怕有人借机结党营私!”
言罢,也不等张经世回应,径自转身离去。
张经世望着邢玠的背影,摇头轻叹,随即收敛神色,提笔批阅起案上公文。
徐光启是个争议人物。
至于原因,很简单。
他信天主教。
徐光启早在万历年间(1600年)便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相交,受其影响皈依天主教,取教名“保禄”(Paul)。
此举在朝中引起非议,保守儒臣纷纷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由,斥责他背离圣学、崇信夷教。
大明儒释道三教并立,士大夫多尊孔孟、习程朱,而徐光启却独独信奉耶稣会所传之天主教,更被朝中清流视为“左道惑众”。
有人甚至暗中讥讽他“舍华夏正教而从西夷邪说”,借“华夷之辨”大做文章,认为他此举有辱士林风骨。
万历四十四年,南京礼部侍郎沈发动教案,以天主教‘暗伤王化’为由,上疏请求驱逐传教士。
徐光启闻讯后,立即撰写《辩学章疏》为传教士辩护,此举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
尽管天启元年教案风波稍缓,但朝中反教情绪依然暗流涌动。
徐光启因公开为天主教辩护,被邢玠等保守派官员视为“里通外夷“之辈。
加之他凭借火器革新之功迅速升迁,在那些恪守程朱理学的老臣眼中,更成了幸进之臣。
正如兵部衙署初见时,职方司郎中邢玠虽表面还礼,眼底却难掩鄙夷。
这位曾参与抗倭的老臣,对徐光启与西人往来甚密本就心存芥蒂,如今见他以奇技淫巧得宠,自然更无好感。
而武库司属官们虽表面谄媚逢迎,私下亦不乏议论其“背离圣学“者。
当然,朝中亦不乏对徐光启持开明态度的官员。
以孙承宗、袁可立为代表的务实派士大夫,更看重他在经世致用方面的卓越贡献,而非拘泥于信仰之争。
徐光启在军事领域引进红夷大炮,显著提升明军战力;所著《农政全书》更是集农学之大成。
这些实实在在的政绩,使得许多开明官员对其学识才干深表钦佩。
正如兵部武选司郎中汪泗论初见时的热忱态度,部分同僚选择弱化对其天主教信仰的批判,转而关注其利国利民的实务成就。
这种务实之风,在日益严峻的边患压力下,正逐渐冲淡保守派‘华夷之辨’的僵化思想。
然而,这一切纷争与张经世并无太大干系。
作为兵部左侍郎,他只需恪尽职守,稳妥地为皇帝办事即可。
眼下他心中所谋,不过是静待孙承宗入阁后,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接掌兵部尚书之位。
若能讨得皇帝欢心,或许在有生之年还能圆了入阁之梦——这便足矣。
至于徐光启与保守派的龃龉、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只要不波及自身仕途,他并不愿过多掺和。
毕竟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的张经世看来,唯有稳扎稳打,方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忙碌一日,徐光启下值回家,刚踏入府门,便见管家匆匆迎上前来,躬身禀道:“老爷,华耶稣会会长龙华民神父,携耶稣会士阳玛诺、汤若望及您的门生孙元化已在花厅等候多时。”
徐光启闻言,疲惫的面容顿时舒展,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快引我去见。”
徐光启在花厅中见到在华耶稣会会长龙华民、耶稣会士阳玛诺、汤若望及门生孙元化等人。
四人之中,有三个人都是外国人的模样。
龙华民意大利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
汤若望是德国人,金发碧眼,鼻梁高挺,在众人中显得格外醒目。
阳玛诺也是个鹰钩鼻。
“今日我等前来,一为恭贺阁下荣升兵部要职,二则《泰西水法》初译已成,特请阁下校勘,三则有一桩秘事相告。”
龙华民缓缓说道,将《泰西水法》书稿递给徐光启。
徐光启接过图纸细看,眉头渐舒:“此设计确比工部现行制式更胜一筹。”
西学,在某些方面,还是远胜过大明的。
“老师,我看还是先弥撒、告解之后,再谈论这些罢。”孙元化见徐光启又要钻研学术了,赶忙提醒道。
徐光启闻言,点了点头。
学术钻研,没有几个时辰是不会有结果的。
此事倒不急。
他当即吩咐下人紧闭府门,严禁外人打扰。
“诸位随我来。”
徐光启亲自引众人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厢房。
这里早已被改造成一间隐蔽的小圣堂,墙上悬挂着耶稣受难像,祭台上铺着绣有十字纹样的白绸,两侧烛台燃着幽幽火光。
龙华民神父轻抚胸前的银质十字架,欣慰道:“保禄兄弟虽居庙堂之高,仍不忘主恩,实为我会在华之楷模。”
徐光启肃然答道:“圣事乃灵魂之粮,岂敢因俗务荒废?”
言罢,他示意孙元化守在门外望风,自己则与三位神父换上早已备好的祭衣。
阳玛诺从檀木匣中取出拉丁文弥撒经本,汤若望则点燃乳香。
青烟缭绕中,龙华民以低沉流畅的拉丁语诵念:“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
徐光启跪在祭台前,双手交握,用上海方言默诵玫瑰经。
当神父捧起象征圣体的面饼时,窗外忽传来巡夜梆子声,众人动作微顿,孙元化立即贴近窗缝观察,直到更夫脚步声远去,才向屋内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告解环节,徐光启单独留在圣像前,对龙华民低声道:“前几日朝议时,有官员当众指斥西学为‘蛊惑民心之术’,我未能及时驳斥.此乃懦弱之罪。”
龙华民在暗处画了个十字:“孩子,你身处狮穴仍持守信仰,已是勇气。记住保禄宗徒的话——‘我为福音忍受一切’。”
青烟缭绕的圣堂内,徐光启缓缓睁开双眼。
告解后的释然感如暖流般漫过全身,他下意识抚摸着胸前银十字架——这是龙华民神父在他受洗时亲手为他戴上的。
烛光摇曳中,他凝视祭坛上的圣体匣,思绪却飘向万历二十八年的那个春日。
当利玛窦指着《坤舆万国全图》向他解释地圆说时,那种认知被颠覆的震撼至今难忘。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些红发碧眼的西儒,掌握着拯救大明于积弱的关键。
“保禄兄弟?”龙华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老神父正用沾着圣水的柏枝轻触他的前额,拉丁语的祝祷声在密闭的圣堂里产生奇妙的回响。
徐光启垂下眼睑,以熟练的上海方言回应祷词。
没人注意到他交握的双手微微收紧——就像每次从传教士手中接过《几何原本》的译稿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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