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52节
队列之中,卢象升、文震孟、黄道周等才俊赫然在列,他们虽神色沉稳,眼底却难掩激动之色。
毕竟,这是他们生平头一遭踏入紫禁城,即将面见天子,参与这决定仕途命运的殿试。
卢象升立于人群之中,目光如电,缓缓扫视四周。
他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刻却发觉,今日殿试,竟有数名熟识的面孔未曾到场。
不过,略一沉吟,他便知晓原因了。
殿试虽为会试中试者皆可参与,却未必尽是当年贡士。
有人或因丁忧守制,哀痛难抑;有人或因染疾卧床,力不从心;亦有人或因家事牵绊,不得不暂缓功名之途,待来年再行殿试。
世事无常,本就如此。
此刻。
承天门外,两百余名身着甲胄的大汉将军分列两侧,肃然而立,目光如炬地注视着鱼贯而入的贡士们。
这些精锐禁军乃殿试期间特调而来,既为彰显皇家威仪,亦为震慑宵小。
众考生在礼部官员的监督下逐一接受严苛的搜查,确认无夹带后,方得跟随礼部侍郎的步伐,穿过巍峨的承天门。
朱红的宫墙与玄青的瓦当相映成趣,雕花廊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森然气象令人不敢高声。
待行至端门尽头,忽见午门巍峨的轮廓拔地而起。
南侧阙门处,阙左门与阙右门如同忠诚的卫士,专司外朝官员出入之责;北向延伸至午门两观之间,六间金碧辉煌的王公朝房格外醒目。
此处陈设着紫檀案几与云龙屏风,乃是宗室贵胄与阁部重臣候朝议政的禁地。
与之相对的,则是延绵不绝的六科廊房,但闻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官吏的墨笔沙沙不绝,无数关乎天下兴废的政令,正从这些青砖黛瓦的廊庑间流淌而出。
不少人见之,心生向往之情。
至午门前,贡士们依会试名次分列,单数者入左掖门,双数者进右掖门。
此二门平日紧闭,唯殿试与大朝会方开。
百官入朝,仅能走午门两侧掖门,而中央门洞乃天子御道,除皇帝外,唯大婚皇后凤舆与殿试三鼎甲夸官可经此殊荣。
众人穿过幽深的午门,眼前豁然开朗,奉天门巍然矗立。
御道两侧,会极门与归极门如文武双星拱卫:东向会极门通文华殿与内阁,西侧归极门连武英殿,皆为出入禁宫要道。
两门南北延伸十一间庑房。
东廊实录馆、玉牒馆、起居注馆记录帝王言行与朝堂大事。
西廊会典馆则编纂天下典章,墨香纸韵间,王朝律法在此生生不息。
众贡士目光流连,暗自思忖:这些地方,日后或将成为他们的办公之所?
然而新鲜过后,众人肃立静候,不敢稍有喧哗。
“嗡嗡嗡~”
直至辰时钟鼓齐鸣,浑厚的《朝天子》乐声中,沉重的门轴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贡士们这才整肃衣冠鱼贯而入,但见皇极殿前的丹陛如琼台悬于云端,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读卷官们身着绯袍玉带,如群星拱月般立于高阶。
殿试虽无黜落之忧,但同进士与三鼎甲之间,恰似这丹陛的九级台阶:
状元可直入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编修(正七品),而同进士出身者多外放七品知县,其间云泥之别,往往需半生宦海沉浮方能弥合。
是故,无人敢轻视殿试。
殿试发挥好了,能少走十年弯路。
辰时一刻,午门钟鼓骤鸣,浑厚的声浪在紫禁城上空回荡。
司礼监太监手持拂尘在前引路,天启皇帝朱由校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鎏金翼善冠,在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而出。
他虽面容略显倦色,但那双如炬般的目光扫过殿前众贡士时,仍透着摄人的威仪。
三百余名贡士早已屏息肃立,闻礼官一声高唱,齐刷刷跪伏于地。
青石板上顿时响起一片额头触地的闷响,在肃静的广场上格外清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涌起,朱由校微微颔首,龙袖一振道:“庚申科会考,朕要你们考出风采来!“
语毕,皇帝侧首回望,目光掠过身后丹陛上肃立的阁部重臣,之后落座龙椅。
时任首辅方从哲手捧黄绫圣旨,立于丹陛之上,声若洪钟地宣读制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绍承大统,夙夜忧勤。惟今国用不足,府库虚耗,边饷匮竭,民力疲敝。
夫生财之道,古有常经,然时异势殊,岂可拘泥?
尔诸生学通今古,其各抒所见,详陈理财之方:或言盐铁之利,或论漕运之弊,或究税亩之法,或辨节用之道。
务求上不病国,下不扰民,使公私俱足,缓急有备。其悉心以对,朕将亲览焉。’
殿前肃穆,方从哲宣读的策问之声如洪钟回荡,众考生凝神细听,待听清题目竟是“国用不足,何以理财”时,不少人神色骤变。
竟不是考校四书五经的章句义理,而是直指理财治国之实务!
那些终日埋首经卷的贡士们,此刻指尖微颤。
他们熟记“生财有大道”的圣贤训导,却未曾深究过盐课如何厘清、漕粮如何转运、边饷如何筹措。
有人盯着考卷上的“理财”二字,恍惚间竟觉得墨迹游移如蛇,一时不知从何破题。
队列中隐约传来窸窣的叹息。
苦读十年圣贤书,落笔时方知“治国平天下”原是这般沉重。
然而亦有目光如炬者。
卢象升负手而立,眼底锋芒乍现。
他早从《皇明日报》的字里行间嗅出风声:天启元年辽东战事吃紧,太仓银库见底,陛下必问生财之策。
昨夜他还与友人笑言:“若考理财,当以刘晏之法清盐政,以张居正之志核田亩”,不想今日竟一语成谶!
他瞥见身侧同考攥皱的袍角,心中暗叹:这些只知“子曰诗云”的书生,怕是要将《周礼·泉府》的旧论翻来覆去,哪及得上自己遍历州府时亲眼所见的漕弊、矿税?
丹陛上的铜鹤衔香袅袅,映得他唇角笑意愈深。
这场殿试的状元策,他已酝酿了整整数月。
一甲状元,吾必取之!
“各考生,按号落座!”
宣读完毕,贡士们依序入座。
殿内案桌早已由光禄寺官员精心布置,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连镇纸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执事官手捧密封的策题与答卷纸,如流水般穿梭于殿中,将考卷一一发放。
待铜漏滴尽最后一滴,殿试正式开始。
答策题,犹如在刀尖上起舞。
既要引经据典,以圣贤之言为根基,又要联系时政,剖析利弊。
千字之文,需有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分股、收结,层层递进,方能显出真才实学。
然而,真正能直指时弊者寥寥。
多数答卷仍以颂扬圣德为主,偶有建言,亦如隔靴搔痒,唯恐触怒天颜。
偶有愣头青自诩耿直,在策论中痛陈弊政,却不知读卷官早已将此类试卷归入“狂悖”之列,连呈递御前的机会都无。
毕竟,殿试虽为天子亲策,但真正定夺生死的,仍是那十七位手握朱笔的读卷官。
殿试自辰时开始,依照旧例,皇帝往往只象征性地停留一个多时辰,待贡士们提笔作答后,便起驾回宫。
内阁大学士们也常借故暂离,仅留执事官肃立殿侧,监督考场秩序。
然而今日,第一次主持殿试天启皇帝朱由校却一反常态。
他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如炬,始终凝视着殿内三百余名伏案疾书的贡士,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方从哲等阁臣见状,心中暗惊,只得垂首侍立,不敢稍动。
领导不走,他们自然也不敢走。
铜漏滴答,日影渐移。
殿内唯闻毫尖与宣纸摩挲的沙沙声,间或夹杂几声压抑的轻咳。
三百青袍伏案,额角沁出的细汗在暮春的暖阳下泛着微光,纵使喉间干涩如焚,也无人敢抬手拭汗。
殿试规制森严如铁律。
考生自落座那刻起,便似被钉在紫檀官帽椅上,除执笔之手可动,余者皆成泥塑。
偶有内急者面白唇青,却连膝头都不敢稍颤。
毕竟在这天子垂拱的丹墀之上,如厕之请无异于亵渎天威。
虽《会典》载明‘殿试许携茶食’,然放眼望去,案头除笔墨砚台外,竟无一人敢置糕饼。
老成些的贡士晨起便空腹而来,宁可饥肠辘辘,也不愿冒险在御前咀嚼。
新科进士们尚不知晓,但那些藏在袖中的酥饼,往往未及取出,便已被手心的冷汗浸得绵软。
日影渐移,至正午时分,陆续有人搁笔交卷。
而第一个起身的,正是卢象升。
只见他从容整衣,眉宇间锋芒内敛,却掩不住眼底的笃定。
他朝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又向两侧读卷官行了一礼,这才将考卷双手呈予受卷官。
按制,试卷本该先经弥封官加盖关防印,再转交掌卷官归档。
可就在受卷官转身欲行惯例时,朱由校忽然抬手一挥。
这一动作如石破天惊,受卷官浑身一震,当即健步如飞,两步并作一步,捧着那份墨迹未干的答卷直趋御前。
殿内顿时暗流涌动:多少年了,未曾有皇帝亲自审阅未弥封的殿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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