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屠户之子的科举日常 第124节
王明远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地点点头:“好,我记下了,元宝兄。”
听到这声久违的、带着一丝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称呼,元沧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轻一颤。
他猛地站起身,像是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失控一般,匆匆拱手:“今日多谢,告辞了。”
说完,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离开了斋舍,身影迅速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王明远送到门口,看着他那略显仓惶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寒冷的夜幕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寒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
狗娃凑过来,小声问:“三叔,这位元大叔……他没事吧?看着怪难受的。”
王明远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事。他只是……想家了。”
而且,想的可能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了,和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这句话,王明远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看着门外漆黑的夜。
次日午后,元沧澜果然按照昨晚的约定准时到来。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比昨日清明了许多,也收敛了那些外溢的情绪,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两人就在王明远的书案前坐下,王明远将准备好的几张纸递过去,上面是他整理的一些基础算学思路和例题,针对元沧澜昨日提出的疑难之处。
元沧澜看得极为认真,遇到不解之处便低声询问,王明远则耐心讲解,偶尔在草稿纸上写下演算过程。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专注,时间过得飞快。
休息间隙,两人聊起书院课业,自然谈及了本经选择。当元沧澜得知王明远选择的也是《春秋》时,淡漠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讶异。
“《春秋》微言大义,非心思缜密、善于推演者不能深究。明远兄选此经,可见心志。”他评价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同道中人的认可。
他沉吟片刻,忽然站起身:“明远兄稍坐,我去取个东西。”
不多时,他返回斋舍,手中多了一本厚厚的手抄册子,册子的封皮是普通的蓝靛染布,边缘已有些磨损,可见时常被翻阅。
他将册子递给王明远,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递过一本普通的笔记:“这是我整理《春秋》及三传注疏时,随手抄录的一些疑难句子考证和各家释义比对。里面旁征博引,或许……能省去明远兄一些翻检查证之功。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指正。”
王明远接过那本册子,入手沉甸甸的,怕是有不下数百页。他随手翻开一页,只见纸页上是极其工整清秀的馆阁体小楷,字字清晰,条理分明。
不仅抄录了经文原句,更是将《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的相关阐释乃至各位大儒的注疏要点都一一罗列,并在旁边以更小的字迹标注了出处、比对异同,甚至还有他自己的一些见解疑问。
这哪里是“随手抄录”,这分明是心血凝聚,价值无量!不知耗费了多少个日夜灯下的苦功!
王明远顿时觉得这册子烫手起来,连忙合上,想要递回去:“元宝兄,这……这太珍贵了!使不得!你自己学问也要紧,更何况……”
他想到对方还在丁忧期,或许更需要这些心血之作以慰藉或精进。
元沧澜却轻轻抬手,挡住了王明远递还的动作。
他的嘴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明远兄不必推辞。不过是些笨功夫的抄录罢了,我近来……为了静心,也已反复誊抄了好几遍,这份是早先的副本,于我并无大用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却更让人心头发酸:“你放心收着吧。如今……我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
王明远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看着元沧澜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那句“最不缺的便是时间”背后所隐藏的巨大悲痛和空虚,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不再推辞,将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紧紧握在手中,神色郑重地看向元沧澜,诚恳道:“既然如此,明远便愧受了。多谢元宝兄!此物于我,胜过千金!”
元沧澜见他收下,似是了却一桩心事,神色稍霁,微微颔首:“能于明远兄有益便好。日后算学之上,还要多多劳烦你了。”
“定当竭尽所能。”王明远郑重承诺。
两人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算学之上。
第167章 除夕
眼瞅着腊月二十八、二十九过去,除夕眨眼就到了跟前。
湘江府城里,过年的热闹劲儿早已透了上来。街面两旁铺子门口,大红灯笼一溜挂起,衬着灰墙青瓦,格外显眼。采买年货的人流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比平日响亮了不知多少,空气里都仿佛飘着一股子油香、糖香混合的过年时候才有的味道。
李茂守在“长安茯茶”铺子里,直到这除夕下午,才送走了最后一位拎着茶礼、匆匆离去的熟客。
他抬手捶了捶后腰,长长舒出一口气,脸上却带着忙碌后的踏实笑意。伙计也已经走了,这会他亲自上门板,落锁,看着那块鎏金招牌,心里头盘算这年底一月的进项,竟比先前两三月加起来还多些。
都是托了明远兄那首曲子的福,他揣好钥匙,转身便往书院方向赶,脚步轻快。
早说好了,今年这年,要同明远兄、狗娃,还有季大人一块过。
季景行季师兄那边,年底这几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府衙里各项年终考评、文书归档、同僚之间的节礼往来、上官那里的走动……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打点周全。他胖乎乎的脸上惯常带着的笑,这几日都透出几分疲惫来,但眼神依旧活络。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波必要的人情应酬打发走,他立刻换下那身略显板正的官服,套了件家常的深色棉袍,吩咐管家备了车,也直奔岳麓山而去。
官场上的热闹是虚的,他心里头念着的,还是和师弟、还有憨实的狗娃吃顿实实在在的团圆饭。
原本他是准备请师弟和狗娃他们来他的宅子或是出去找家酒楼好好吃顿年夜饭,但是狗娃执意要自己做,而且言明他已经准备了许久了,想到狗娃的好意,他也是嘴角有了几分笑意,不知道这臭小子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书院里头,却比城里冷清得多,斋舍区空了大半,只零星几间还亮着灯。寒风卷过空荡荡的院落,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晃荡。
唯有靠近食肆的那边,此刻正透出暖黄的光,烟气缭绕,人影晃动,忙活得热火朝天。
主角自然是狗娃。
他前一日就兴冲冲地下山采买了一大堆食材回来,鸡鸭鱼肉、时蔬干货,将橱柜塞得满满当当。
王明远特意叮嘱了他,今年这顿年夜饭,不光他们四人吃,还要给书院里几位熟识的、同样回不去家的长安籍同窗送一些去。
“咱自家吃,你琢磨点新花样也就算了,送人的礼,可得是地道的家乡味,稳当些才好。”王明远当时是这么说的。
狗娃虽然对自己那些“创新菜”信心满满,但一听是送给别人,尤其还是那些学问好的师兄们,立刻就把那点跃跃欲试的心思压了回去,拍着胸脯保证:“三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于是,从除夕一大早开始,狗娃就扎进了食肆后厨那个属于他的灶眼旁,再没挪过窝。
发面、调馅、剁肉、宰鱼……他忙得团团转,却也有条不紊。额头上冒了汗,随手用袖子一擦,脸上蹭了面粉,也浑不在意,只埋头和手里的面团、锅里的菜肴较劲。
王明远这次没让狗娃一个人忙活,一早也跑来在一旁帮着打下手,洗菜、剥蒜、看火。
看着狗娃熟练地操持着各种食材,那双平日里力气惊人的大手,此刻摆弄起锅碗瓢盆来,竟也透着一股子灵巧和专注,他心里不由感慨,这小子,或许真该吃厨师这碗饭。
等到李茂和季景行前后脚赶到时,小小的食肆里已经弥漫开一股浓郁复杂的香气。那是混合了炸物焦香、炖肉醇香、面点甜香的年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嚯!这么香!”李茂一进门就抽着鼻子赞叹,脸上旅途的疲惫瞬间扫空,“狗娃,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地道了!”
季景行也笑眯了眼,搓着手道:“看来我俩来得正是时候!可有需要搭把手的?”
狗娃从灶台边抬起汗涔涔的脸,嘿嘿一笑:“李茂叔,季伯父,你们来得正好!快里面坐,喝口热水暖暖!这儿马上就好,不用你们动手!”话虽这么说,眼里却满是得意。
王明远笑着招呼两人坐下,倒了热茶给他们暖手。
李茂和季景行哪真坐得住,喝了口茶,便挽起袖子加入了“战场”。
李茂手脚麻利地帮着把狗娃炸好的丸子、馓子、糖糕捡到大盘子里。
季景行则细心地开始摆放碗筷,将狗娃陆续出锅的菜肴一一端上方桌,他也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热闹的过年气息了。他虽说现在过得还可以,但其实入仕前家境比之王明远现在也没好多少。入仕后多年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才有如此成就,但这些年也难有如此放松的时候。
四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却有序,偶尔说笑几句,呵出的白气与锅灶的热气混在一起,显得格外温馨。
这种久违的,齐心协力准备年夜饭的热闹劲儿,让这几个离家在外的游子,心里都暖融融的。
终于,所有的菜都齐活了。
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油光红亮的红烧肉,整条煎得金黄然后烧入味儿的红烧鱼,寓意年年有余,喷香诱人的炒鸡,扎实暖胃的西北大烩菜,清爽解腻的大年菜,酥脆的炸丸子、馓子,甜糯的糖糕、油饼,蒸得软糯香甜的八宝甜饭,胖乎乎冒着热气的菜包子、肉包子、糖包子、大馒头,还有一大盆酸甜可口、酒香淡淡的醪糟……
而最中间,压轴登场的,则是一大盆深褐色、油光锃亮、香气最为霸道的王氏卤肉!
这是狗娃严格按照家里方子,一丝不苟做出来的,那浓烈的香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瞬间就把其他菜的味道都压了下去,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
“齐活了!”狗娃用围裙擦着手,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看着这一大桌杰作,成就感满满。
王明远拍拍他的肩:“辛苦了,狗娃。”
“不辛苦!三叔你们吃得高兴就行!”狗娃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接着,便是给留在书院的相熟同窗分别送一些过去。
王明远和李茂各端了几个大盘子,里面分装好了几样硬菜和面点,给几位相熟的长安同窗和其他外地同窗送去。
收到这份意外年礼的同窗,无不又惊又喜。
尤其是那几位家境普通的长安同窗,看着盘中地道的家乡吃食,闻着那香气扑鼻的卤肉香气,眼眶当时就红了,连声道谢,声音都有些哽咽。
“明远兄,这……这真是太……太感谢了!没想到在这湘江府,还能吃到这口……真是……”一位姓陈的学子端着盘子,激动得语无伦次。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陈兄莫要客气。过年嘛,图个热闹喜庆。”王明远笑着拱手。
“王兄你这侄子这手艺,绝了!这大年菜,跟我娘做的简直一模一样!”另一位学子已经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菜,竖着大拇指,对着狗娃连连夸赞。
狗娃跟在一旁,听着这些赞扬,心里比喝了蜜还甜,黑红的脸上光彩照人,方才的劳累一扫而空,只觉得浑身是劲,恨不得立马回去再炒上一大锅。
快速送完礼回到斋舍,属于四人的自家年夜饭终于开场。
四人围桌坐下,桌上菜肴热气腾腾,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下,远处湘江府城的方向,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响,更衬得书院里愈发安静,却也显得这小方桌的团圆格外珍贵。
季景行作为在场最年长者,率先举起杯,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意:“来,别的客气话不多说了!今年能和大家一起过年,我心里真是高兴!往年这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回住处,随便对付两口饭菜,哪有这般热闹!多谢师弟,多谢狗娃,还有李茂老弟!来,祝咱们新的一年,万事顺遂!”
“祝季师兄官运亨通!”王明远和李茂笑着举杯。
“祝季伯父心想事成!”狗娃也赶紧端起自己的杯子。
四人碰了一下,各自饮了一口,薄酒下肚,暖意更浓。
动筷吃了几口菜,尤其是那王氏卤肉入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卤香十足,吃得几人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李茂说起铺子里的趣事,季景行也聊了些官场无伤大雅的小八卦,王明远则分享了些书院读书的趣事,狗娃埋头苦干,时不时插一句哪道菜是怎么做的。
吃到一半,狗娃忽然放下筷子,眨巴着眼睛,看看王明远,又看看李茂和季景行,很认真地说:“三叔,季伯父,李茂叔,咱们……咱们像在家里清水村一样,许个愿吧?我们家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都要许愿的!”
王明远闻言笑了笑,想起家里的习俗,点点头:“好。”
李茂和季景行也觉得新鲜,笑着附和:“行啊,这主意好!狗娃,你先来!”
狗娃立刻坐直了身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道:“我许愿!我明年要当个真正的、厉害的大厨!要比食肆的刘大叔还厉害!让所有人都夸我做的菜好吃!还有……”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瞄了王明远一下,小声补充,“……我希望我研究的新菜式,大家也都喜欢,尤其是三叔……”
“噗——”李茂一个没忍住,刚喝进嘴的茶差点喷出来,赶紧捂住嘴,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季景行也是忍俊不禁,嘴角弯弯。
王明远则一脸无奈,想起之前被狗娃那些“创意菜”支配的恐惧,虽然每次狗娃都自己先试吃过确保“无毒”,但那味道着实令人记忆深刻。
王明远赶紧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该我了。我希望新的一年,家里人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也希望二哥在边关,一切安好。”
“哎呀!”狗娃一听,猛地拍了下自己脑袋,懊恼道,“我把这个忘了!我本来第一个愿望也是这个的!都怪李茂叔,刚才非让我先许,把我思路打断了!”
他这憨直的样子,又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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