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吗？ 第398节

“你是来和我讨论《源氏物语》的内容的吧。”紫式部很快想到了源景的动机，“可是有必要这么急吗？完全可以等午休的时候，来这个部屋里找我啊。”

“我不希望让千花、辉夜还有雪乃她们听到我所要说的事情。”这就是他会翘课的最大原因，在说这话的时候，源景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些许的苦闷，“怎么说呢，虽然是紫姐姐您让我去看得这本书，但说实话，这本书让我看得非常不舒服。”

“哦？”紫式部显然对于少年的回答并不意外。

深紫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了些许笑意，她将头稍微歪向一侧，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本书哪里让你感到不舒服了？”

“应该说是......全部？”源景稍微想了想，便如此回答道。

“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这本书其实一直试图告诉我一件事——”

“比起好人，混蛋更加容易获得幸福。”

少年有些倔强地目视着紫式部，深邃的眸子中闪过些许的哀伤。

“这是我特别、特别讨厌的一个事实。”

第四十章 好色是......一种美德？

“在阅读古典小说的时候，有一个必须要注意的规则，我希望你能明白，”羔羊会的部屋内，紫式部面对着正坐在桌子对面的源景，呵气如兰地如此说道，“那就是，需要考虑到作者在写这部书时，所处的时代背景。”

现在的她，再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的局促和尴尬，整个人从内而外都散发着极为自信的光辉。

“《源氏物语》这本书，其重点并不是在朝堂争斗之上，而是光源氏的情感纠葛，这样的话，就需要了解到当时的婚姻制度了。”

说到这里，紫式部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在自己面前正襟危坐的源景，“那我问你，在本书所成的平安时代，也就是一千年前，那时的樱岛上流社会，流行的婚姻制度是什么？”

“是【访妻婚】。”源景回答得非常快。

“回答正确。”紫式部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已经看过我的批注，知道这个所谓的【访妻婚】制度究竟是怎样一种制度了。”

所谓的【访妻婚】制度，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制度呢？

简单地说，就是虽然男女两方结为夫妻，但是两人并不会住在一起，而是仍然分别住在自己的家中。在天黑的时候，男方会去拜访女方的家，在那里过夜；而在天亮之后，就会离开女方的家。

这样的婚姻制度，就是所谓的【访妻婚】。

“【访妻婚】其实是一种相当古老的婚姻形式，有着极其浓郁的母性社会特征。”紫式部对此侃侃而谈，显然做过很多相关的研究。

“这种婚姻制度在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对于两方的约束都极为宽松，男方可以有多个走访的对象，而女方也可以有多个来访对象，所以很难将之归结为‘一妻多夫制’还是‘一夫多妻制’，其实是原始社会的群婚制的一个变种。”

“在这种制度下，孩子是要和女方一起生活的，往往很容易‘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这样的话，就形成了以母亲为‘一家之主’的家庭模式，这也是其母性社会特征的体现。”

“但众所周知，几乎所有的制度，在其腐朽的时候，都会与其一开始建立起来的目的大相径庭。”紫式部有些感慨地如此说道，“而那位歌仙所在的平安时代，便是【访妻婚】制度的尾声。”

“在那个时候，这个带有浓厚母性社会色彩的【访妻婚】制度，已经脱离了最初男女都可以不被婚姻所束缚的形式，变成了对于女性单方面要求单偶制、但却对男性混乱的私生活加以包庇的一种婚姻制度，这就是其所在社会的大背景。”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写这种主要描述男女之间感情的文章，自然没有办法期待其中的女性能获得什么好结局，这是毋庸置疑的。”

就和《红楼梦》一样，《源氏物语》中的女性，其结果基本上都是不得善终，能获得普遍意义上的好结局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紫式部其实对于源景的心情相当了解，会因为他人的悲剧而叹惋，这可是相当重要的一种品质。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完全没有必要避开千花她们吧？”看了正保持着沉默的源景一眼，紫式部用手指轻点自己的脸颊，用有些玩味的语气说道：

“让我想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景儿，你应该是在光源氏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在说完这话之后，紫式部那一双极为澄澈的紫眸，便紧紧地盯着少年那俊秀的面庞，不放过他脸上任意一点表情细节。

她看到少年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怅惘，最终......

他点了点头。

这也是紫式部会将《源氏物语》交给源景，让他去阅读、并且写下观后感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源氏物语》是她最喜欢、同时也对她具有相当重要意义的书籍，而是她觉得这本书能给源景带来一定的启发作用。

“对于历史上的那位歌仙大人对于其笔下的【光源氏】的看法，对于她在这位主角上所寄托的情感，学者之间其实仍然有争议，这里就姑且谈论一下我的看法好了。”

话题进行得相当顺畅，这让紫式部在心中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经过这两天的接触，对于自己在源景面前总会有不靠谱的表现，展露出‘没用的大人’这一面的情况，她其实相当耿耿于怀。

幸运的是，这种‘不靠谱’只会表现在小事之上，像是在现在这种‘一等一’的大事上，并没有意外情况再为她添乱了。

“我个人觉得，光源氏是那位歌仙在她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条件下，融合了其所阅读过的文学作品以及所接触过的男性，所尽力创造出来的一个【完美的男性】的形象。”

紫式部开始说起这些已经郁积在她心头相当之久的话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人分享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的哥哥们对于《源氏物语》都没有什么兴趣，那些只是道听途说来的知识和感想，她才不要听。

至于源赖光......

她对于这样的古典文学也没有什么兴趣。

当然，因为其所写的《新·源氏物语》，文坛上的很多人，尤其是那些研究《源氏物语》的人，都说过一些酸气十足、阴阳怪气的话语，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她根本就不懂这部伟大的著作。

至少没有他们懂。

他们渴望紫式部能够对于这些话语做出回应，希望能够借着其超高的人气，为他们带来显赫的名声。

可惜紫式部对于他们根本懒得理睬。

她已经习惯了别人的排斥，并不渴望获得这些人的肯定和认可。

‘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非要得到你们的承认不可？’

‘樱岛的文坛，无权为我授勋！’

这便是紫式部内心的想法。

但如果是源景的话，紫式部的态度自然大不相同了。

因为他是她最为在乎的几个人之一......

“他天生英俊，甚至可以说已经到达【妖异之兆】的范畴了，就连害死他生母、与其不共戴天的弘徽殿女御，看到他的样貌时也会恍惚不已。”

“除此惊人的美貌之外，他还知识渊博，多才多艺。”说到这里，紫式部看了源景一眼，眉眼间带着盈盈的笑意，“是不是和某个人非常像？”

“你说是吧，景儿？”

在略微逗了逗源景，稍微报了报老被他看到自己糗事的仇之后，紫式部的脸色便微微一肃。

接下来她所要说的，才是重头戏。

“《源氏物语》的重心毕竟还在男女之情上，除了这些外部条件之外，那位歌仙还一种相当重要的品质赋予了光源氏，那就是——”

“好色。”

紫式部那极为好听的声音在羔羊会的部屋之中悠然回荡，扩散出一圈圈的涟漪。

在这只有她和源景存在的狭小部屋之中，她用极为认真的表情，说着听起来有些荒诞不经的话语。

“这里的【好色】，和我先现在所说的意思，其实是有着一定的差距的。”紫式部如此解释道，“具体来讲，就是【对众多的女子不以自己的好恶去区分之，而是以各位女子的长处去善待之】。”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那位歌仙大人所处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毕竟是生活在平安朝时期的人，不可能超越她那个时代的两性观。”

“她能给予源氏的【美德】只能是源氏对出身不同家境的女性、不同地位的女性持有不离不弃的耐心，而这种【美德】，则是‘访妻婚’末代时期，内心不安女性们希望其爱情能够稳定的一种希望。”

“或者说，奢望。”紫式部轻叹了一口气，“在那个时代，她们也不再期盼太多了。”

“在《源氏物语》的世界里，或者说在平安朝贵族的多妻婚社会里，男子的诚意并不表现在他对妻子的忠贞上，他们也做不到对于妻子忠贞。”

“他们的诚意，体现在对于妻子的【坦诚】上。”

“对妻子，特别是同居的正妻公开自己和别的女性的关系，以此表示自己并无隐瞒之心。这便已经足够称之为【美德】。”

“而在女性这边，在对待男子和其他女性的关系上则要适度的表示【嫉妒】。”

将手肘放在桌子上，双手撑起自己的螓首，好尽量抹平两人在身高上的差距，达到某种平视的效果。

紫式部那双仿佛在闪耀着的紫眸，就这么和少年那漆黑的眸子交织在了一起：

“这样的相处方式......”

“景儿你应该不陌生吧？”

“......当然。”源景的声音稍微有些喑哑。

他怎么可能陌生呢？

毕竟，这就是他和少女们的相处方式啊。

他之前所说的，能够在‘光源氏’的身上，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其根源就在这里。

“所以，紫姐姐之所以会让我回去读《源氏物语》，其实是在借此谴责我吗？”

紫式部是藤原千花的小姨，自然有这样的立场。

通过让其阅读相关的书籍，以书中的故事来隐晦地表示不满，以此来对其进行敲打，这也是相当符合其‘文学少女’身份的行为。

“当然，我对于你的花心其实相当不满，如果不想让你的未来变得和书中的光源氏一样的话，那就赶紧和其他女性斩断联系，好好地和千花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果我只是千花的小姨的话，我应该会这么说吧。”

“但是我不是。”

“我是【紫式部】。”她在源景的面前，堂堂正正地如此宣称。

这也是今天，她口中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景儿，我问你，紫式部在费尽心思地创造出其笔下的‘光源氏’，创作出这个她心目中完美的男子形象的时候，是想要批评他吗？”紫式部如此反问道。

“我觉得不是的。”

“她在光源氏身上所寄托的，其实是她对于男性，或者说对于自己已经无法获得的夫君的期待。”

“‘我所期待的丈夫，究竟会是怎样一个形象？’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才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地创造出了‘光源氏’这个形象来，并且书写出了他的悲欢离合。”

“这便是我的看法。”

“紫式部并没有谴责‘光源氏’，所以我也不会去谴责你。”

这便是身为她身为‘紫式部’的回答。

“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一千年了，现在已经不是平安时期了。”源景并没有因为紫式部的说法而松了一口气，他望向了眼前的这位绝代佳人，“当时的紫式部不会谴责‘光源氏’，但是现代的紫式部呢？”

“有意思。”紫式部的嘴角露出了些许讥讽的笑容，“在你看来，千年后的今天，樱岛的上层社会，是要比平安时代好上很多吗？”

“这怎么可能呢？”

平安时代所流行的‘访妻婚’，就算再怎么腐朽，其所带有的母性社会的特征，仍然是擦都擦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