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6节
“我没事。”欧阳戎只披了件单衣,走出屋子。
全场顿时一静。
弱冠县令注视着院里的众生百象,神色虚弱道:“本官没,没失禁呢,是脸盆的水洒了……小燕捕头求医心切,误会了。”
这个得立马解释,不然要成一生污点。但其实,他现在心里更吐槽足袋和锦靴的反人类设计,怎么这么难穿啊,整了半天才穿好鞋出门……
又脸色不变的吩咐:“小燕捕头,你先放开秀发和主持。叔母……”他转头,某些熟悉的记忆浮起后立马改口:“婶娘,别来无恙,侄儿没事的,又让您白跑了一趟……”
欧阳戎嘴边话还没说完,一道丽影便携风扑来,差点没把他撞仰回屋里,不过立马有人帮他稳住——已是入了罗裙妇人的广阔怀抱——他只需享受家人提供的温暖港湾就行了,不过这婶娘……有点凶猛啊。
甄氏下巴搁在侄子的肩上,眼眶有点儿红,喘息呢喃:“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不是中风尿床就好……你是咱们欧阳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读书种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去下面跟你的父母和小叔交代……檀郎没事就好,不是尿床就好,不怕了,不怕了……”
担心受怕了一路的罗裙妇人碎碎念叨着,看样子依旧心有余悸。
“……”欧阳戎满头黑线,咱们能不提尿床这乌龙吗?
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个车马很慢的时代,中风或植物人对于一个被寄托了寒门崛起厚望的读书种子来说意味着比死还残忍的酷刑,对其家人也是。
他小声在她耳旁道:“婶娘你别说了,有外人。”
甄氏松开怀抱,看了眼他,小声:
“这就不好意思了?小时候你尿床,还是我帮你娘亲给你换的布呢,那时我也刚进门……不过也是,你一眨眼都二十弱冠了,已经是一县父母官了,还去过神都见过天子,见过婶娘未见过的大人物大世面……也是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欧阳戎只是笑笑,后面一句当没听见。
另一边,燕无恤瞪眼注视了会儿活生生的县令,悄悄松手放开秀发,还不忘伸手摸一摸小光头,似是有些尴尬,“明府,我,我刚刚吓坏了,不是故意的,我……我给两位大师道歉!刚刚我说话大声了点。”
“小燕捕快无需……”弱冠县令似要安抚两句,可下一秒忽然面露疑惑左右四望:“谁在敲木鱼?”
甄氏好奇,“什么敲木鱼,这里就我们,檀郎可是头还晕?”
主持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了串新念珠,两手合十道:“欧阳施主,要不进屋休息会儿,老衲再给你把把脉?”
欧阳戎没有应声,沉默看着前方。而正前方这条线上正好站着小沙弥秀发,他正在悄摸尝试挣脱燕无恤慈祥摸头杀的大手。
见到所有人都随欧阳戎的目光看过来,秀发茫然无措。
然而只有欧阳戎自己知道,他盯着的……是眼前挥之不去的一座熟悉塔影。
就说这木鱼声怎么这么耳熟!欧阳戎后知后觉的心道。
“檀郎……你别吓婶娘。”甄氏抓握欧阳戎胳膊,她那双略显凌厉却刚中夹柔的丹凤眼,小心翼翼看着他。
场上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不怒自威的弱冠县令很快恢复了平静脸色。
“我没事。”笑了笑。
从刚刚到现在,这峰回路转又一惊一乍的,大伙也终于松了口气。
甄氏吩咐又安排了下奴婢们歇脚,欧阳戎也叮嘱了两句燕无恤,众人笑着,一起进屋说话。
欧阳戎全程面色如常。
确实是没什么大事,不值一晒,不过是他看到了一座颇熟的功德塔而已,老演员了。
……
——
(PS:温馨提示,非系统文,另外,前十几章慢热铺垫,想直接看下山治水的好兄弟,可直接跳到十九章开始阅读~)
(本章完)
第5章 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
“明府,那卑职先行告辞了。”
“好,这几日辛苦你了,小燕捕头。”
“明府客气了,叫卑职无恤,或者燕六都行。”
“燕六是在家中排行老六吗?”
“是也。卑职上面……还有五位姐姐。”
正送燕无恤出门的欧阳戎笑了下,戏言:“那以后当娘舅有的忙了。”
“嘿嘿。”燕无恤挠挠头。
“以后就叫你六郎吧。”欧阳戎拍板。
“好嘞,明府!”燕无恤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精神了,喊六郎明显更加亲近一些。
不过准备离开的燕无恤头转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又犹豫道:“明府,今日实在是急昏了头,顶撞了令叔母,要不让卑职进去敬杯茶……”
“婶娘不是那种柔弱女子。”欧阳戎摇摇头,“而且我与婶娘,还没来得及谢六郎你那日的下水救人呢,救命之恩明显更大。”
燕无恤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是明府福星高照,而且属实惭愧,那日也不止卑职一个人跳下水救人……
“当时蝴蝶溪水位暴涨,全是激流暗礁,就算是最熟水性的渔夫都觉得棘手,明府便是被其中暗礁磕伤了头,不过下水的伙夫中竟有一条很勇的汉子,直接把明府从激流漩涡之中给抢了回来,不过他好像也受了些伤。”
欧阳戎低头想了想,点头道:“等我休养两天下山,一定好好去谢谢这位好汉。”
他似是想起什么,“没落水前,刚见面那会儿,伱是不是向我求过一副字?”
“是有这事,不过当时是卑职不懂事,明府勿放在心上,明府是大人物不能乱提字的,回去后家父也教训了……”后者赶忙解释。
“明日来取。”
燕无恤顿时涨红了脸,他啊了下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明府,我燕六平生最敬佩两种人,一种是为民请命、惩治不法的清官;一种是江湖走马、劫富济贫的大侠。我从小读书笨,还没姐姐们聪明,梦醒的时候做不了前一种;而后一种,我爹死也不让,甚至不准我去从军,说军户是贱籍,用贱命赌功名的赌徒买卖,他只想我接他班,在这县衙里混吃等死。
“明府,听说你是替民发声,触怒了洛阳贵人,贬到江州来的,那日你一个人牵匹瘦马上任,你站在龙首桥上当众说,这四年任期,你要治好水患,还要还给龙城县六千户百姓一个公道。我燕六……”
身高八尺的汉子说到这有些哽咽。
欧阳戎忽问:“难道就不怀疑我是装腔作势,喊个口号,四年后拍拍屁股走人?”
燕无恤摇头:“有同僚私下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不信,因为我不信一个敢在金銮殿上对皇帝大声说真话的人,会专门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对一群目不识丁的穷鬼喊假话。”
原本心神还有些挂在脑海里那个新出现事物上的欧阳戎,脸色微变。
他抬起头,轻笑:“所以当日落水,你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
“不是我,是我们。”
欧阳戎抬手,拍了下燕无恤的肩膀,“六郎,我懂了。”
随后,这位藏蓝衣捕快出门离去了。
人刚走,一位婀娜妇人就从里屋缓缓走出,来到目送的欧阳戎身后,给他轻柔的披了件外套。
不过她嘴上却说:“檀郎,你这县衙跟班莽莽撞撞的,刀都握不稳,有什么好屈尊拉拢的,难为你耐着性子听他说这么多,真甚是幼稚,浪费你时间。”
甄氏皱眉看了眼门外,“而且他不知道檀郎身子正虚弱吗,哪能在门前风里站这么久?不懂事。对了,檀郎,主持刚刚把脉说你的脉象还不太稳,这几日还需喝些调理的药,等会药会送来。”
“幼稚……”欧阳戎收回目光,转头问:“婶娘是觉得……下水救侄儿,是他们本该做的吗。”
甄氏圆润下巴微抬,“这是当然,檀郎是天子门生,是朝廷命官,是一县之长,他们的命哪有你的命贵?万分之一都不及,不跳下去救,难道是想造反不成?你若是有个万一,他们都得株连!”
欧阳戎笑了下:“那要是皇帝和我那日一样掉下水了,我要不要立马跳下去救?”
甄氏立马道:“你,不行。”
“大周皇帝的命不是比我这个县令贵吗。”
甄氏狡慧道:“现在的大周皇帝是女帝,男女授受不亲,该那些宫廷女官们跳下去救,檀郎记得离远点。”
“那么假如是男子呢。”
甄氏沉默了会儿,瞄了眼门外,偏嘴嘀咕:“臭小子,那你也不准傻乎乎跳下去,你哪会游泳啊,做做样子就行,忠心耿耿的臣子多得很,不差你这个!”
欧阳戎瞅了眼甄氏,可是后者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自相矛盾,反而愈发笃定,“反正檀郎是天生贵种,说不定还是文圣人转世,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具体道理……我一个妇人家说不清楚,但你听婶娘的就行了,还会害你不成,不听……不听就是不孝!”
“名扬天下忠孝两全的好侄儿……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甄氏笑吟。
她把无奈的欧阳戎带去了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暖身子。
欧阳戎捧着热茶杯,透过温暖的茶烟默默打量了下忙碌照顾他的甄氏。
此时她上身穿了件浅蓝色斜领襦衣,下身一件鹅黄罗裙,不过曳地的长裙在小腿处打了个衣结,方便日常在外出行,上身还额外套了件半臂,这也是从洛阳权贵家的小姐妇人们那儿最初流行起来的,官宦人家的贵妇装扮。
甄氏是军户家的女儿,小名叫淑媛,听说她父亲曾在某边军做到过校尉,有些家传的枪法武功,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嫁入了欧阳家,只可惜欧阳戎的叔父新婚不久就早逝了。
甄氏是那种古典仕女类型的圆润小脸蛋,用此时百姓们的话说:一看就是端庄持家的良家妇人仪态,不过她嘴角那颗淡痣,却是又添了一点妩媚,已经半老徐娘,可还是珠圆玉润。
只不过她那一双有神的丹凤眼却是给人颇为凌厉难压的感觉。
事实也确实如此。
印象里,这位婶娘性子一直颇为泼辣,另外还夹着些圆滑势利,是那种在乡野里能为自家半株稻就开撕的性子……
也是,能在家中青壮年都早逝后,和赵氏一起把欧阳戎拉扯长大,供其读书,除了乡里宗族的适当照顾外,两位妇人自然都是不太好惹的主。
也就这几年欧阳戎争气,一路考去了洛阳,成了登科进士,他们这一脉顿时成为了南陇欧阳氏宗族的核心一房,光耀门楣不过如是,母凭子贵,甄氏更没人敢惹了,家中田亩、奴仆都不再缺,不用再计较那些蝇头小利,也算是在乡族妇人群体里扬眉吐气了。
其实原身……或者说现在这个两世记忆融合的他,是有点怕甄氏的,因为记忆里,一般是母亲赵氏唱红脸,甄氏唱白脸,轮流调教娃。
而现在倒好,只剩白脸了。
“檀郎盯着婶娘看干嘛,不认识婶娘了?”
“没有,我在看…一座挺有意思的塔。”
“塔?”正弯腰倒茶的甄氏回头看了眼门外,“这寺里的佛塔建的却是挺高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这些寺庙倒是一个个的真有钱。”
她忽又扭头问:“檀郎,怎么这次争论过后,你不和我讲那孟什么的道理了?”
“什么孟什么?”
“就是那什么民贵…君轻,搁以前,你得每次都把婶娘教一遍。”甄氏看欧阳戎的眼神有些疑惑。
欧阳戎放下茶杯,淡然道:“因为侄儿长大了。”
甄氏听罢放下手里伙计,端坐凳上,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
“确实是长大了,刚刚都知道放下才气拉拢下人了,也不和婶娘争个对错了……这么看,贬一次官,也不算太亏,心智更深沉了,这个好,做官就是要深沉些,下面的人才会畏。”
罗裙妇人小指撩发耳后,突然又话题一转:“那既然檀郎长大了,是不是该开始考虑婚姻大事了?之前服孝已经耽误三年了。”
欧阳戎有些倦了,他现在不太想谈这些家长里短,只想搞清楚脑子里忽然出现……或者说带过来的这玩意儿,说不定还关系到他有没有机会回去。而对于山下水患,眼下他也是犹犹豫豫,就像爬出地宫前,曾对鹤氅裘老道说过的,他不是圣人,也没做圣人的心,他只是个离“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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