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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君子也防 第875节

  “容女史,要是说的实际一点,通俗一点,元君真厉害的,是她这个身份所附带的巨大权力。”

  “权力?”

  “嗯,是权力,而不是她自身的神力。前者,是来源于别人的,来源于万千人的共识。”

  “是何意思?”

  “容女史觉得朝廷的权力,或者说,咱们现在手中掌握的权力,与她比之如何?”

  “非正统的偏南淫祀小神,岂能与国之重器比?”

  “不不不,比较权力,不能光看范围,还得瞧瞧深浅,毕竟咱们现在是站在吴越故地。”

  三人没有进水牢,门前停步。

  容真、老杨头看见欧阳戎竖起了一根手指,轻轻摆了摆,目视他们,语气悠悠:

  “权力有三种,私以为可分三种层次,从外到里。

  “最浅层的权力,就是咱们这样的,这种权力建立在一套明确的法律条文上,百姓服从是因为对皇权与国法的认可与畏惧,它只是靠……简单粗暴的刑罚来维持的,是强制性的。”

  “咱们官职所拥有的权力就是如此,一顶帽子罢了,行使这份权力也是靠纸上的律法。

  “这种表层的权利,是很容易被绕开的,因为任何写在纸上的规定,都能被人合理的钻空子。所以它不是最厉害的。”

  “第二层次的权力,就厉害些了,它是基于一些古老的传统或者默认的规则,孕育出它很难,可维持它的成本很低,适合一劳永逸。

  “它们是一些不成文的规定,例如一些官场的潜规则,大伙都知道它存在,但是没有人敢说它在,既然是无形的,那它也就更加强大,因为拥有此权力者,掌握有最终的解释权。

  “不像是纸上成文的规定。大伙都畏惧于它的无形,害怕第一个打破它反噬的后果。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说的就是这个……不过第三种,比它更厉害。”

  欧阳戎轻声,说到这儿停住,目视墙壁上挂着的火把,不知想什么。

  容真正听的入迷,迫切追问:

  “第三种是什么,你还没说呢。”

  欧阳戎轻吐两个词:

  “圣人,还有……元君。”

  容真凝眉,只见他回过头:

  “容女史,还用下官说太多吗,遵循无形比有形更强大的原则,信仰与崇拜构建的权力,自然是最强大的。

  “解释很麻烦,我只说说这种权力的一点特别之处……前两种权力终究是强制性的,而第三种权力却不是强制性的,它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说控制人们的思想观念。

  “这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别人的脑袋,让别人发自内心的接受自己的道理。都说讲道理难、讲道理难,其实是很多人没有‘把自己思想装进别人脑袋’的权力。

  “而世间拥有这项权柄的存在,凤毛麟角,容女史也肯定听过他们……他们成了圣贤,成了君王,成了元君,因为拥有这份权力,他们才是他们。

  “这份权力是彻底无形的,古今读书人、满朝朝臣、天下百姓、还有现今的吴越儿女,没有人强制他们,就是自然而然接受圣贤、君王、元君的观念,这些存在无需说太多话,信徒们自会帮他们辩经,被潜移默化影响的脑袋,会自发的脑补解释。

  “像是道祖嘴中上善的水一样,遇物赋形,无所不包……不,甚至更进一步,是无形之气,众人呼吸如常,视之如常……容女史,今日见了李鱼,你确定还要小瞧元君与云梦女修们?小瞧一座在吴越之地布道了千年、比先秦之后所有世俗王朝加起来寿命都长的隐世上宗?”

  宫装少女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大,盯着他神态淡然的脸庞。

  这种涉及权力本质的“昂贵知识”,是能在这么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说出来的吗?

  可看欧阳良翰的表情,似是顺口说出,不觉忌讳,他脸色随意到好像是觉得老调常谈般无趣。

  不仅容真震撼,一旁的老杨头仅剩的独眼,目不转睛盯着欧阳戎。

  欧阳戎摆摆手,不再多说,走进水牢。

  少顷,带出李鱼,没人阻拦。

  走之前,老杨头突然道:

  “欧阳小学士,您是不是曾就任龙城,那儿是不是有一条蝴蝶溪,上游有一座狄公闸?”

  “没错,你怎么知道,以前去过?”

  欧阳戎颔首。

  老杨头不答,又问:

  “听说那里现在建了一座折翼渠?狄公闸也被拆了,是吗。”

  “嗯。”

  欧阳戎语气温和道:

  “看样子你应该去过,现在有机会可以故地重游,龙城现在不一样了,去的人都会喜欢的。”

  老杨头神态有些呆然,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欧阳戎不在意,带李鱼离开。

  望着他背影,容真欲言又止。

  老杨头突然道:

  “就让小学士试试吧。”

  “你这么相信他?”

  容真问。

  老杨头低声:

  “他和咱们不一样,我的刑罚,容女史的暴力,用他话说,不过是维护第一层的权力而已。

  “这位小学士很坏啊,他没和容女史你说,他是哪一层的权力,反正绝对与我们不同,这位小学士很像当年的夫子啊。”

  “狄夫子?”

  老杨头点头。

  容真蹙眉问:

  “像夫子吗,你怎么看的……”

  老杨头突然道:

  “夫子以前也经常问我,我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我一个只会行刑的侩子手,哪里知道怎么看,但是夫子就是喜欢问我。

  “在金陵这些年,我翻了些书,想了些事,才算是能真正看一看。”

  容真侧目:“你与狄夫子很熟?”

  “嗯。当初夫子贬官,是我与同僚押送的,路上认识。”

  “你们作为押运的酷吏,不应该是……监督囚禁他的吗?”

  “是啊,所以说,他才是夫子啊。”

  老人目露追忆:

  “最开始,我对他的印象不过是只会卖弄权位、迂腐守礼的那种旧式儒生而已。

  “朝堂这样的旧乾老臣不少,喜欢和我们讲什么道德纲伦,骂我们是臭名昭著的酷吏,以后本朝修史要罄竹难书……我们手里那阵子,也不知沾了多少这类人的血。

  “夫子就很老实,从始至终都很配合咱们,当时押送队伍里有同僚当众嘲笑他是怂了的老狗,他也面色如常。

  “我对他只是普通印象,因为清楚此人确实能办些实事,从圣人没有像对待其它离乾旧臣那样杀他,就能看出,所以那时的我只是留了一线。

  “刚送夫子抵达龙城的时候,我本以为他会心灰意冷,我听说,这是几百年前东晋隐士陶渊明都心悠田园的地方。

  “把一个想要办事的强权宰相,丢到这么一个小地方来,这种落差,只要是人都很难不沮丧吧。

  “这偏远龙城县可是离京三千里啊。

  “但夫子当时却对我们说正好,他回来的正好。

  “我看的出来,他望着蝴蝶溪两岸草房的时候,是真在开心。

  “我很疑惑,让一个宰相当一个蕞尔小县的县令,有什么好的?

  “夫子认真说,大伙都说他是斗南一人,可是说句惭愧的话,他已过的大半辈子在南边生活的反而少,大部分都是在北边度过的,在长安在洛阳,南方很久没回来了,现在回来一下,挺好的……

  “不过那时候,我也没待太久时间,过了两天,听说是水患严重,夫子开始忙碌起来,走之前最后一次见他,脸色也是忧愁疲惫,于是就匆匆告别而过了。

  “说起来,我们留的那几天,是怀了一份不好的心思的,来时诏狱司里有大人物私下叮嘱过我们,若是这位夫子不安分守己,路上或者到任后发了什么牢骚,那么不出几日,一份新的罪状就会出现在圣人的案头……”

  老杨头整理了下衣襟,坐姿挺拔,就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夫子被平反,回返京都的那天,也是我来接的。

  “龙城万人空巷,百姓送了十里又十里,这些听起来老调常谈的离任形势暂且不说。

  “上马走之前,夫子不无惋惜的说,他时间实在不多,只来得及建一座水闸,算是治标不治本。

  “江南水患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开的,真希望以后有人能帮他拆了这座闸才好啊。

  “我好奇,拆了闸不是会洪水吗,好好的拆什么。

  “我记得,当时,夫子用一种十分谦逊的平常语气说。

  “敢拆的人一定是有勇气把水患治理的更好,或者已经治理的更好了。

  “而能比把治标之路走到尽头的狄公闸还要更好的,只能是治本之术了。

  “若是没有,哪怕塌了,狄公闸也会被一次又一次的重建。后人总是依赖旧的成功路径,只要还能凑合用,缝缝补补又如何?嗯,这叫祖宗之法不可变……说到这里,夫子那时好像是笑了下。

  “所以拆了狄公闸,当然比固守它要好。

  “夫子还说,希望有生之年此闸能被拆了。

  “虽然当时我们大部分人听完,都觉得不可能,至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的。

  “可是现在,龙城县发生了什么,容女史你也知道了。”

  老杨头语气十分感慨。

  容真有些缄默,笼袖孤立。

  老杨头摸了摸稀疏的头发,还有那颗独眼:

  “回来的路上,我好奇问过夫子,不怪圣人任用我们这些酷吏吗,他死了这么多同僚,还包括一些志同道合的政坛盟友。

  “夫子想也没想的说,乱世需用重典,心慈无以谋国。

  “我奇怪问,哪里是乱世了?只是改了国号而已,社稷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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