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302节
那是衣端止。
是的,他们一直幸运地没有遇到他,但这样重要的一支龙裔,怎么会没有强者坐镇呢?
在过去五十年里,他一直冷酷地执掌着整个衣家的律令。
在女子的心神里,这是阻止她反抗的不可战胜的铁壁。
李缥青按住了失翠剑,但下一瞬间,楼上已空无一物。这道阴影是一闪即逝,似乎只在女子犹豫动摇时,它才像一道铁律般横亘出来。
是的,在这样的注视下,衣丹君做不了任何背叛龙裔的事情。
但.李缥青心念急转,心毒颠转所需的本不是“成功”,而是“选择”。
于是她再次看向女子,低声道:“即便不成功,至少伱站在了他那边,而不是让他在被心上人背叛的痛苦中死去。”
“可是.”衣丹君抱紧了膝盖,用力摇着头,哭道,“他已经死了啊.”
李缥青这一次彻底怔住。
一股凉气从心底升了起来,她缓缓偏头,看向了桌上。
春夜,小楼,繁星暖月,初花小虫。
在这样美好的中心,男子提笔作画,这正是衣丹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李缥青第一次把目光挪向这幅画的内容。
西方恬一直低头描摹着它,如今只刚刚绘出了右上部分。
不是他偏爱的山景,也不是女子柔美的形貌,甚至不是他平生绘就的任何题材——这幅画,他只做过一次。
——一截夭矫的蛟影从天上斜斜探下来,头爪与尾都没有出现在画中。它通体裹满了平滑细密的鳞片,圆润修长,两条极细极长的幽蓝细纹不规则地攀在上面,像是剖开的伤口。
西方恬僵硬地朝她抬起头来,一双金色的竖瞳冷漠而妖异。
窒息感深深攫住了李缥青的心肺。
在女子心境的最深处,仙君的意志,早已入侵了进来。
————————
裴液咬牙攀回了高台之上,琉璃已脱离了那些长触的困锁。
即便在这鳞血散落的妖瑰惨烈之中,它的剑身依然明丽如仙。它将剑尖再次对准了神子,蓄积着,渐浓的云白真气挂在剑身上,彷如两条神仙的飘带。
下一击就要贯穿而来。
但一只染血的手先握住了它的剑柄,将它从空中取了下来。
感受到少年的意志,那些云白真气缓缓消散。
裴液提着琉璃,一步步来到了神子面前,这妖异的生灵仍在和面前的青衣少女对视着,两张面孔是一样的安静冰冷。
裴液缓缓抬臂,将剑在身前横为一字。
他透过琉璃清明的剑身看去,盯住了对面那双灿然的金瞳。
“斩,心。”他低哑道。
————————
在冰冷的安静中,李缥青手已有些发颤。
这突兀的景象令她猝不及防,少女努力静下心绪,回忆着刚刚习得的《传心烛》,思考这一幕的来由。
衣丹君本心既在,心毒绝不会无由消失,换句话说,仙君的意志若真的已抹去了她的心毒,那这个痛苦的衣丹君也应已不存在才是。
那么在这温和的春夜里,女子的情郎何以白面蛇瞳,在这里提笔——
李缥青忽然一个灵醒。
她想起来了。
因为这个故事不是在衣丹君选择离开他之后,就结束了。
驰龙壬子年的冬天,薪苍山风卷雪片,霜枝冷干,万物蛰伏,只有奔腾的冰冷溪水还跳跃着声响。
就在这样的时节,西方恬咬着牙、红着眼,蓬头乱发,一步一步、一天一天地跋涉进了薪苍山脉。当他来到这处地方时,一双握笔的画手已冻得露出了森白的骨色。
就在这里,这个彻彻底底的凡人终于再次见到了他那为神灵侍弄仙草的心上人。
但只一眼,他就疯了。
不是因为女子的形貌,她早和他说过她会变成妖怪;也不是因为紫竹之境的妖异,因为他没有进去,是她承受着一切,来到紫竹境的边缘来和他相见。
第307章 斩心(下)
只为给这段刻骨的情意画上一个凄然的句号,让他确实亲眼见到这份结果,令他们在往后三十年,至少在某一刻可以共同想起对方。
但他还是疯了。
仙君传下的诏图在一瞬间摧毁了他的全副心神,那绘画时令他如鱼得水的饱溢灵气此时成了接引灾难的门户,他嘶吼着抱头逃开,就此成了这幅诏图的奴仆。
疯子面见怪物,这就是这对璧人的最后一面。
于是李缥青知道面前这一幕从何而来了——在衣丹君的心中,男子早已不是在春夜小楼中的样子,这位令她见到了世界鲜活的男子,反而成了她所逃离之物的忠实仆从。
因此从一开始,这里的西方恬就没有对身旁的女子有过任何的转眸,他早已是一具卑微痴狂的躯壳,他的灵性、他的智识,他的心神所构成的一切都已被那一幅画卷占据。他只是一介凡人,他什么都反抗不了,除了把它描绘出来,他已做不了任何事。
祂是起点,他是终点,这一切共同组成了一道命运般的牢笼,衣丹君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能逃离任何东西。
于是这道心毒没有那股一旦点燃就烧尽一切的深烈了,女子在这样的结局面前,已经彻底失去了心力。
李缥青不知道衣承心有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但她知道她一定有办法应对。
一枚心毒不行,不过再换另一枚。
这道心神已如此脆弱,摧毁它真的是很简单的事情。
在承接过三百年的心烛修为后,真正的诏子绝不会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但李缥青不是诏子。
她依然没有修成烛剑。
她只知道这刻在祭台上的唯一的心毒,如今它不能奏效,少女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步出这栋小楼。
一切都陷入了绝境。
但李缥青还是没有放弃,外界少年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还在提醒着她,少女深深喘了口气,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的最后一份心毒。
既然没有烛剑,那就赶快修出烛剑好了。
但一瞬之间,从深处升起的心悸就死死笼住了她的心灵,李缥青猛地扶住了旁边的柱子,脸色苍白无血。
少女实在已习惯了逞强,久经压迫的心神这时绝没准备好面对最后一毒。
李缥青毫无抵御之力,一溃千里,捉月湖船边的那份心绪满满占据了她的头脑。
这是少女唯一经历过的情事,此时它最痛苦的部分被摘取了出来,加浓加重之后,在少女最脆弱的时候一齐涌上。
与此同时,一道嘶哑的声音也开始隐隐约约地从深处传来,李缥青听不清楚它的内容,她努力忍受着这不知来由的难受,凝起注意想从这团迷雾中拆解出足以构成烛剑心毒的双方,但她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摸不到。
此时点燃心毒确实是唯一的方法,于是少女选择了果断的直面,可惜决心从来不能决定结果,之前无法穿透的,如今依然在遮蔽双目。
楼宇已经开始崩裂,木片横梁纷纷坠落,在空中就已枯朽成灰。在少女拆穿衣丹君的自欺欺人后,这座春夜温暖的楼院正在走向彻底的坍塌。
外界的妖瑰穿透了进来,粘稠的幽蓝,深渺的漆黑,枯萎的死寂春夜的天空被侵蚀撕裂,李缥青抬头看去,穿过崩开的楼顶,那蛟影蜿蜒的苍山已压进了视野。
山顶之上,那双平漠的金瞳正朝她投了下来。
这一次李缥青并没有从中看到冰冷。
心境中有细薄的雪花飘起,李缥青甚至感到一种平和的伤感。
这本就是女子迷幻的绮梦,如今李缥青所见才是真正的衣丹君。
楼宇灰飞烟灭,血脉般的幽蓝流了进来,整片地域飞快地向冥界彻底坠去。
西方恬依然立在桌前,雪已经落上了这幅画卷,男子渐渐成了那蓬头乱发、浑身冻伤的样子。
这才是他的真实。
身边衣丹君流着凄泪的柔影也在淡化消失,在最后的时刻,她忧伤的眸子深深瞧了少女一眼。
也许同样身负心烛修为的她从来没被欺骗,只是一直抱有着和少女相同的期待。
期待着她能帮她掀翻那个金瞳端坐的身影。
但一切毕竟失败了。
直到一个微哑有力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为什么,不让他画完呢?”
李缥青猛地转过头去,身着青衣的少年正立在西方恬旁边,以一双平定的眸子直视着这枚心毒中将要消散的女子身影。
风止雪静,一切的坍落忽然停了下来。
“你真的见过这幅画画完的样子吗?”裴液轻声道,在他身边,那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男子依然在用一双满是冻疮的手,颤颤巍巍地以笔描绘着这幅画卷。
来回三十日的冰天寒地,他的声带口舌都已冻坏,他失去了一切语言的能力,精神也一直咬死在迷幻和癫狂的境界中,仙君高渺的意志令他做不了其他任何事。
这幅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留下的最后一幅墨作,已是他在壬子年十二月想要说的一切。
衣丹君当然没有见过,她只是知道,他会将诏图癫狂地描摹一遍。
这幅画终于绘就了。
西方恬缓缓抬起头来,把这幅画朝那身形渐淡的女子递了过去。
他们在这里相伴了三十年,在她的心境中,他一直只是一道被仙君夺去意志的僵枯影子,如今,这是他第一次看向她。
画卷上,两座崇山之间,蛟影天挂而下,其上是不能直视的漆黑,其下是神幽仙渺的迷雾。
不再是徒弟干枯的描摹,在西方恬手中,这幅画的灵气足以令见者癫狂。
而在这一切的中间,一道身影立于高台之上,伸手承向了这道天诏。
任谁来看,这幅画的重心都不应该在这指甲大小的一个背影上,但偏偏笔者就是把最浓烈的感情倾注了上去。身魂都将枯竭的他无法在这幅画上修改删减任何一抹,但所有的色彩与景物都在向这道柔美的身影倾倒。
正如他们第一次出游时,在秋景山上那样。
此画绘就,西方恬瞳射蛇光,仆地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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