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316节
“你去神京有出息,可比窝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让我高兴得多。”
“去吧,有我在呢。”
“.”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老人曾和蔼含笑地和她说过的,少女并不曾意识到,但在内心深处,敏慧的心性又早已窥见了那些尖锐。
所以这就是第五毒的样子。
李缥青怔怔看着面前有些失措的老人,忽然露出一个安宁的笑。
她轻轻抽出了失翠剑,伸手牵了一下蓄势待发的老人。
面无表情地回过了头。
不远处就是尚怀通所在的院子,在那之上,连日勾画的【彼岸宝筏】之阵正挂起了接天的荧光。
在李蔚如浑身触电般的颤抖中,李缥青对着踏枝而立的两道身影,仗剑一掠而上。
当然了,即便再来一万次风声之中,少女怔怔地想。
她还是会选择翠羽。
心烛铮然爆发。
天空之上,黑袍持刀划过一个月弧,将直贯而来的琉璃完全卸去,就在这时,他猛地骤惊回头。在今夜的战斗中,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始料未及。
夜雨之下,少女明澄的双目宛如两汪深潭。
世界一瞬间坠入缓寂的灰白。
李缥青点上了一枚心烛,黑焰骤然颠倒。同一时间,【鹑首】开启,少女心神入境。
但只存在了一瞬间。
冰封的湖面,高峻的雪山,霜林挂晖,雪檐坠冰。
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立在这副境界之中,面无表情地一振臂,把手中长剑铮然钉在了地上。
李缥青只和这副面孔交接了一眼,整个境界就轰然破碎。
而在她身旁,老人的残躯已经掠如朝天之凤,雾气缠绕着他的剑,泼洒的血就是缭绕的火。
从已经死寂的角落里,在战局已经落定的时候,像之前每一次那样,这道苍老的身影,再一次仗剑掠上!
谁同意.你就这样走了?
如果说写尽蝉的一生的玉脉之剑是“纵”,那么记录下黄翡翠一生最璀璨的七个瞬间的翡脉之剑就是“横”。
在横纵的交错处,就是【玉老】与【拔日照羽】。
从最枯朽中生出最炽烈的璀璨,在拿到蝉剑之后,老人手中的【拔日照羽】已得死中新生之意,炽烈得真如衔日而下!
一剑直贯黑袍咽喉。
黑袍在最后一刻从心毒中醒来,长刀还在吞卸琉璃,只来得及把身体奋力一斜,玄气疯狂向前阻隔结壁,但长剑破碎刺透了所有,切入了他的肩膀。
老人奋力嘶吼,飞散血雨之中,他一剑斩下了这条左臂。
黑袍狞然拧脖,双眼之中第一次出现暴怒的情绪,另一只手的长刀横拉出乱雪般的刀气。
李蔚如纵身后掠,表情平静。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招反扑,这已是他燃尽生命的出招了。
这副身体确实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次伤害,而现在,这位谒阙面前也只有他一人。
当他决定仗剑而上时,其实就已经看到了这以命换伤的结果。
他现在只是确实感到了可惜这真的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太多的人、太多的意外创造出了这样一次出手.但他还是没能把剑刺进这名天楼之下修士的咽喉。
他的天赋确实就只有这些,哪怕已经在日夜不停地研习《风瑶》的剑式,思考《黄翡翠》的剑理,哪怕已经是在这样的绝境下,身体坠入死境又真的爆发出最灿烂的一次出手。
如此切合的处境,他依然没能领悟那道【飞羽仙】。也就和那处咽喉差之毫厘。
可于自己的生命而言,老人觉得已经足够了。少女送他来完成这一剑,真的令他撼然触动,苍老的心脏仿佛被一泓清泉浇洗。
只可惜后面的日子李蔚如看着逼面而来的刀气,对少女的眷恋从未如此浓烈。
然后他感到身体被奋力一扯。
少女的青衣像一抹鲜艳的雀影,覆盖上了他。
她没有踏空的能力,本来决不能参与到这一合的交锋,但在心烛结束的第一时间,她在空中弃剑踏剑,提前一步冲向了老人坠落的轨迹。
李蔚如心脏猛地攥紧,他反手惊恐地握住少女,声音尖锐嘶哑:“缥青!!”
五生修者,岂能从谒阙之刀下救人?!
李缥青不言不语,握着老人之臂咬牙奋力拧身,既然老人在这刀气追击之下缺少一次折渡,那她就来为之填上。
没有言语来形容这一幕是何等惊险,在根本觑不准动向的战局中,凭着直觉和运气用身体填上一道助力.怎么看都是一个双方俱亡的下场。
但也许少女的目光和直觉就是如此精准,也许她真的得到了命运的眷顾,刀气擦身而过绞出血花,李缥青抱着老人,狼狈地撞落在了梧桐之上。
李蔚如低头僵硬着,微微颤抖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目光落处,少女用来牵扯他的左手小臂,已经连袖消失不见,只剩一片血糊。
“.缥.缥青”老人声音嘶哑变调。
少女却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她抖了抖袖子,低声轻轻一笑:“师父,你可是我们翠羽唯一的宗师啊。”
第322章 佩启
裴液在看到黑袍掐印起阵时,是真切地重重松了一口气,简短的几合交手,其人已带给少年难以言喻的压迫,与神子或仙君完全不同。
强大的怪物和强大的人,本就是两种迥异的敌人。
但当他转眸去寻找少女时,却见到了令他心脏一空的一幕。
整个战场最脆弱的那袭青衣——即便不参与战斗,裴液都忧心她会忽然撑不住心境——仗剑直直朝那危险强大的黑袍冲去。
就像天真的翠鸟冲向指爪染血的恶枭。
她既不会意剑,身边又没有琉璃!
裴液一时心中几乎窒息,瞳孔缩针,失控地朝她奔去,但显然已来不及了。
从阴暗死寂之中,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燃出火来;在一切平息下去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再炸响惊雷,这是一次过于果决突兀的出手,裴液分明见到黑袍也是骤惊回头。
本已重伤濒死的老人以生命置换出了击向敌人的最后一剑,裴液知道这一式是【拔日照羽】,但他第一次见到它如此璀璨的样子。
裴液在这样的灿烂前心底冰凉,他不知道事情为何忽然到了如此惨烈的境地,和李缥青一样,他其实也没做好这位老人死去的准备。
他刚刚在这两天里习得了【衔新尸】,找到了通往飞羽仙的阶梯,还没来得及和这位将黄翡翠精要倾囊相授的老人分享。
但这一幕就是如此突兀地发生了,裴液奋力向前,而下一刻,老人力斩黑袍左臂,性命悬于一线.一道青影从刀气前掠过。
裴液大脑蓬然一白。
这一幕在六生的视野中无比清晰,修润的、细白的、干净的手,在最后一刻将老人奋力往回一揽,但它自己没有来得及收回。
在那一瞬间,雾雨中柔润的青袖,生长出少女兰花般的臂手,这幅定格的画面牢牢烙印在了少年的脑海中。
下一瞬间,残忍锋利的白刃将其搅碎成了一蓬糜烂的艳红惨白。
双眼在一瞬间充血,世界安静中,有什么被怦然戳破,无法言喻的黑暗潮水锋利地填满了少年的心灵。
破碎的恐惧酿造成近乎疯狂的暴怒,在黑螭忽然惊怒的喝止中,少年骤然爆发出了绝对不属于他的速度,剑光经天划过长空,按住左肩断口的黑袍霍然抬头。
夜空之下,少年飞乱发丝之后,金色的竖瞳带着一层妖异的血底。
在两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世界霎时静止。
一双暴怒失控的少年的妖眸;一双沉静冷漠的老人的明瞳。
其他所有的一切都飞速褪去,从裴液的身后,无垠无际的幽紫竹林铺展了开来,一瞬间淹没了前方的黑袍。
夜空堕为更深一层的幽渺漆黑,隐约的庞大形状沉没在里面,更远的苍穹之上,一条横亘山峦的长须蜿蜒着探入了人间。
仙君诏图之卷,在一瞬间笼罩了两人。
天地锁隔绝着仙君与诏图的联系;【鹑首】隔绝着诏图与少年的联系,裴液并不想打开这任何一道门。
但它对心境的压覆,本来就是稍一松力、稍一缺漏,就流泻进来。
如今,那些攀附在外面的漆黑蜿蜒触手在心境动荡的一瞬间刺破了【鹑首】的阻隔。
少年心境被乍时侵染,《紫竹林龙仙秘诏》与现实之间完成了勾连。
在这一刻,少年即为聆诏神子,他的金瞳就是通往紫竹秘境的门庭,在与这双眼睛对上的第一刻,面前之人的心神就被吞入了那个真幻交缠的世界。
裴液是在空中怒目仗剑和荧光之中的戏主对视;神子是在高台之上冷漠垂眸与竹林神道上的黑袍对视。
这一刻,斩心即为斩人。
但下一瞬间,这覆盖一切的世界如被忽然按下了暂停。
紫竹林之下,一粒明白的光华从老人腰间绽放了出来。
在这神幽浩瀚、仿若颠覆的暗世中,这粒细小的光华犹如云与月铸成的天心,它不属于这方世界,清开了周围的一切。
在它出现的一瞬间,高台之上,裴液霎时筋骨寸断。
难以形容这样的压迫,整个仙世都在为之动荡,苍穹之上,无垠深幽的漆黑翻滚着,长须在群山之上舞得狂乱如蛇蟒。
碎裂的天空,泼洒的神血,崩溃的世界一切都在飞快褪去,紫竹林、白雾、群山、苍穹,连带着裴液赤金的瞳孔。
现实之中,秋雨夜幕,惊掠而去的少年仿佛撞上了一面无形之壁,震颤之后,向后溃然飞坠。
黑袍亦如被一柄重锤砸上胸口,左肩被锁住的创口再次崩溃,血同时从口中喷了出来。
裴液面色苍白,嘴角殷血,在心神坠入黑暗的前一刻,金色残褪的眸子死死映下了最后一幕的影像。
这一次.他也感受到了【螭火】剧烈的跳动。
荧光飞星将阵中之人照得前所未有地明亮而清楚,一切实体的边缘都映泛着神圣的辉光。
黑袍就立在这样的光明中,左半边血如流瀑,一路倾泻到了鞋面上,一切都湿重地垂下,右半边残破的袍衣还在被激荡的风猎猎掀起。短短片刻,失臂之怒便已湮去,奇诡的戏面彩绘安静地看着他,雪刃被缓缓归入刀鞘。
笔直、幽深、从容、锋利,一场惨烈的战斗将他整个人的气质鲜明地磨了出来。
裴液还想努力地再做些什么,但身躯如碎,心神溃乱,心脏鲜烈的感觉像是血涌了出来,一切的崩溃之中,直到视界中忽然出现了一丝明亮的、熟悉的白,少年才骤然心神一松,无法抗拒地坠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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