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334节
………
裴液没太注意谁下场去。
纪长云是一个比较熟悉的名字,他记得他在鹤榜之上;而对女子的剑道见解他从来不曾有过一丝失望,此时也就没有太多的期望。
这是一场珍贵的弈剑,但就是在这样众人目光都挪过去的时候,欢死楼才更容易下手。
裴液的目光追随着提剑而回的晏采岳,余光掠过其周围的每一个人,盯着着每一点不太正常的动向。
直到一道有些童稚的声音出现在旁边:“裴、裴哥哥,您能帮我解一下这句话吗?”
裴液微怔回过头,孔兰庭有些小心地立在旁边,正把一卷《松雾剑咏》朝他展开着,手指按在一行话上:“剑主说,您会解这个的.小子愚笨,能不能请您指点一下?多谢了!”
裴液微微茫然地昂头看去,那是一式剑招,女子在旁边留了一行清晰的笔迹:“水光溢兮松雾动。”
“.”裴液一时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解,他看向旁边陌生的剑招,也什么都瞧不出来,又往晏采岳那边补上一眼,蹙眉道,“抱歉,我没读过这本剑经。”
“.哦。”孔兰庭有些失望,在他旁边坐下,“裴哥哥,这一式叫【雾中生松】,上次剑主来时我用这一剑,她说是‘形备神僵’,然后这回在这里批了这样一句话,我还是想不明白意思.裴哥哥.”
裴液凝目盯着晏采岳,其人已安稳落座,周围两丈之内都没有人,离他最近的是一列诸峰长辈——这确实不是一个合适的出手场地。
裴液手又忍不住按上了襟下的【照幽】。如今精神好些了,如果欢死楼确实不出手的话,他可以趁现在去看看湖山剑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海就是在这时到来。
裴液猛地感觉心脏被死死攥住,他甩过头去,莲台之上,那一身苍青的老人正如同立于沧海之心。
裴液微微张开了嘴,但还是不能呼吸,他已经久未在人类身上感受到这种压迫。
仅仅是作为旁观者。
好.难以想象的一剑。
这就是鹤榜前百吗无限趋近于天楼,甚至和祝高阳这样的玄门巅顶,都判若两个境界。
“‘意’是最为广阔的一境。”
在初次谈剑时,女子曾说过这句话。诚然如是,裴液已见过尚怀通的意剑,此时.也见到了这样不知是否还在“意”之范畴的一剑。
剑感越敏之人,越容易习得意剑,越容易深入他人的意剑,对其剑的感受也就越细微深入.自然也就越容易看见其中的漏洞。
裴液是这样看破尚怀通那自以为无漏的“幽生之剑”的。而如今,他无法在这样的剑中看到任何还击的可能。
别说什么弱点漏洞,淹没世界的海水倾压而来,你能怎么反抗?
而他感受的还只是老人已尽力收束的余波。
就是在这样的心肺完全攥紧中,沧海倾覆的中心.那道孤单白衣朝他投来了清淡的一眼。
即便在很久之后,裴液都不知怎么形容这一剑。
女子当然有很多办法击败老人,名剑的斩心、云琅历经千年的神剑但她此时没有带斩心琉璃,也没有再开启那神术般的剑界。
既然弈剑,一切就只与剑有关。
明如白镜的剑身只在她手中轻轻一转,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动作,也没有比这更玄妙的一剑。
剑身拖曳出一弧玉白,旋转之间,仿佛圈出了一只杯子。
于是一切都安静了,所有人仿佛在一瞬间来到了九天之上,俯视着那灭世般的一切,窒息远去,绝望远去,重压、遮天蔽日也全都消失不见。
十万里的沉重海水,就如一泓清泉注入了杯中,明绮天以剑托住此杯,轻轻倾洒于地。
一杯清水击地的声音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四野天清云淡,一切已杳无踪迹。
裴液完全怔然地看着这一幕,他当然见过女子的出剑,那照亮林夜的一剑至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他知道它有多么惊艳。
但他其实也有一点点习惯了。
习惯了女子总是能解决剑上的一切问题,习惯了那惊云白羽般的出剑直到现在。
无关力量与强大,也无关高妙与精深,这几乎是剑最本身的形态,它同时是剑的起始与终极,任山崩海倾——不过是一柄剑而已。
这就是,《剑韬》。
在这一瞬间,裴液真的忘记了自己要盯着晏采岳,要重入【照幽】寻觅旧影,甚至那些阴翳的仇恨都被这一剑振散。
而在它们重新弥漫上来之前,立于天澄海清中的女子低头还剑归鞘,再一次把明澈的目光投向了他。
她依然没有讲话,但这一次少年读懂了这道目光的意思。
“裴液,伱要学剑吗?”
第337章 松下血(下)
这一眼仅停留一霎,裴液怔然而坐,场上纪长云微笑收剑:“依云琅看,这一剑演下去,够得上统筹崆峒诸峰之剑吗?”
女子回过头去,轻声道:“不能。”
纪长云轻叹点头。
又提剑拱手道:“剑主万里问剑而来,未闻有见《剑韬》者,老朽替崆峒多谢厚爱了。”
“也未曾见峰主此剑。”
纪长云含笑:“听闻剑主上次匆匆而去,未入剑腹山一观,今日剑会之后,可愿拨冗指点?”
“幸至。”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会剑就如此以两剑结束,而在两剑之中,两位天下顶尖的宗师都触摸到了自己的顶端,凝结在这一合弈剑中的无数细节都值得反复揣摩,但对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可能只有等多年以后迈过了某个门槛,才会恍然回想起今天某段一闪而逝、不曾注意的剑光。
这毕竟只是弈剑,不是擂斗,更不是生死决,两位宗师就此离场。莲台上静置了许久,留给人们消化刚刚这两剑。
裴液回过神后来抬起头,却见纪长云竟然已就此离去了,莲首之上只剩其余几位峰主坐在女子身旁,轻声交谈着不同的问题。
“师叔祖就是这样的,其实这是我入门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裴液转回头来,孔兰庭也正从上面收回目光,“师父说,从三十年前开始,他就痴心在崆峒之剑了,结庐深山之中,这么多年来,门中事务一概不管不知。”
“元武峰是五峰之一,纪峰主不是在莲心阁中吗?”
“是有个位置,不过据说从没出席过,元武峰一直也是萧师伯在管——就是席师兄的师父。”孔兰庭道,“而且门主也——”
少年话及时截停在这里,偏头道:“裴哥哥,你看懂剑主刚刚那一剑了吗?”
裴液一笑摇头:“怎么可能。”
“哦”
“你把刚刚那页再给我瞧瞧。”
“.什么?”
“那个什么剑咏。”裴液扭头再往晏采岳那边补上一眼,回头道,“我仔细看看。”
“.哦,哦!”
交谈之间,场上已又过了两轮,裴液稍微拨了些注意上去,发现崆峒诸峰确实剑道传承散乱,纵非风格迥异,也是毫不粘连,一时也确实理解像纪长云这样惊才绝艳之人为何四十年浸淫都不能将其熔铸一炉。
他仔细看着这招【雾中生松】,直到眸光一动——晏采岳再次提剑下去了。
这次他的对手早已立在了场上,正是张景弼。
“张师兄其实也挺可怜的。”孔兰庭托着脸道,“比起有人无才的仙桥峰,彩雾峰才是真正的人丁凋零。张师兄天赋本来也很好,可惜父亲早亡,娘亲继任峰主,修为资历都是诸峰最下,尤其并未习得《凤山鸣》,也就没人能教张师兄。”
裴液顺着孔兰庭目光看去,远远上首之处,一位彩裙妇人端坐末尾,面容应当是很端正好看的长相,但习惯性嘴角下拉,脸绷面冷,就有些后天所成的刻薄。
“那就是许师姑了,当年继任之时刚刚迈入玄门,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还是没有再登一阶的迹象。”孔兰庭低声道,“彩雾峰现在其实一共只有五人,两个还是刚刚入门,张师兄已经是本代大弟子了。”
裴液缓缓点头,低位、要强、溺爱独子.在这样的羽翼下长成,又正是自尊最敏感的年纪,张景弼既渴望认同,又不愿低头,既想堂堂正正出头,又不愿忤逆母亲放下脸面的钻营而最根源的是,《凤山鸣》无传,他即便想靠自己努力都攀不到阶梯。
裴液一时也有些惊讶身旁少年的玲珑心思——他自己在十一岁时,只会在武馆乐此不疲把同学们一個个潇洒击败,是决计看不懂这些的。
“还好席师兄很关照他啦。”孔兰庭拄膝道,“这两年总是去彩雾峰问候,指点他剑道,张师兄已经进步很快了——晏师兄之前笑他拿三座荒峰的论剑第一,其实彩雾就是最荒的那个了。”
裴液点点头:“我之前看这位晏采岳应是五生,张景弼也是吗?”
“对啊。”孔兰庭掰着手指道,“晏师兄五生,张师兄五生,管师姐五生,我是四生.席师兄已经七生了!裴哥哥,你是什么修为?”
“我,刚刚六生。”
“哇。”孔兰庭昂着头,“那我觉得.你可能比席师兄还要厉害了。”
管千颜偷偷瞥过来一眼。
“刚刚没猜对也不算什么啦。”孔兰庭立刻道,“那要不再猜一回嘛,裴哥哥,你猜这一场谁赢?”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这场我也能猜。”少女显然早就想插嘴进来,“当然是晏师兄赢了。”
裴液从剑卷中抬头看了看场上两人,也点点头:“剑如其人,已然立在台上,张兄却依然对自己的剑不太有自信的样子,我想也是晏兄赢面大些。”
孔兰庭觉得有点儿没意思:“席师兄说不定又有不同见解呢?”
“席师兄已经走啦。”
交谈之中,一声剑鸣悠远响起。
每年一次的【铁松论剑】并非只是气氛轻松的论剑交流,它实际也是各峰实力潜质的展示,二十以下的弟子出席论剑,而莲心阁诸人就在上首端坐。
《白虹篇》剑成的晏采岳今年无疑是仙桥峰寄予厚望之人,在这之前他已胜过三场,尤其在刚刚胜过孔问之后,今年之会仙桥峰已有机会位列前五。
彩雾峰亦是第三场出战,昨日张景弼已胜过了两位末峰弟子,如今忽然碰上晏采岳这样的强手倒并非赛制不合理,盖因去年仙桥峰也是位列卷末,只和彩雾差了一名。
张景弼身体绷紧地握着剑柄,唇抿目直,显然他对这一场比斗绝非胜败无谓。
晏采岳缓缓拔剑,冷傲地看着对面之人。他的身姿要放松得多,刚刚的一场的消耗已恢复大半,这一场显然是苦战后的甜点。
得胜后的少年甚至已懒得再出言嘲讽。
第二道剑鸣铮然响起。
晏采岳一言不发,剑出长虹。
沛然浩荡的一剑再次出现在场上,这次裴液认真投下了目光,心觉这一剑出得稍急了些,不过张景弼确实无以抓住。
不过张景弼的剑也微微出乎他的意料——并不那么不堪,出剑其实十分扎实,这时他运起一道稳重的守剑,这一剑的品质其实蛮好,但少年水平确实未到,被长虹一剑贯破。
“《凤山鸣》的【横杖搏枭】。”孔兰庭在一旁道,“张师兄前两场用过这招的,格住之后还有很惊艳的一攻.不过现在直接被击溃,可惜看不见了。”
“这门剑很厉害啊。”裴液由衷点头。
“是的!按照早前的排名,《凤山鸣》是排在崆峒诸峰第七,比《白虹篇》要高两个名次呢。”孔兰庭说着,又补充道,“也是因此才更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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