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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348节

  ——

  寅州城外,青镜湖底。

  无洞与隋再华走上来,晨光熹微。

  “我也要往崆峒去一趟。”无洞看着【流风】消失在天际,“隋大人身在重位,就不劳随我奔忙了。”

  “我发封函便好。”隋再华抬了下手,“既然事急,走一趟就是。”

  “我听说城里是处很重要的集会?”

  “就是我一直虚忙之事。”隋再华道,“东奔西走,连统少陇各处门派,将年轻有为的剑者们统一列册。如今算成了十之七八,因有这么一个集会,名多于实,何况还有十多天,不算太急。”

  “.这确是难苦功高的事绩,尤其我们这边,一定是乐见其成。”无洞缓缓点头,“公孙大人致仕在即.隋大人成就此事,又可向上一阶了。”

  隋再华摇头一笑:“浮名虚禄,岂有终极。”

  无洞看着这位老人,低头一笑。

  要让无洞选一生中见过最会做官之人,一定就是这位隋大人。绝非是说他心口不一、道貌岸然地行钻营之事,实际上,无洞此笑充满了感叹般的赞赏。

  行端踏正、游刃有余,在才能上他直追当年那位恩主俞朝采,却要洞明柔韧十倍。尤其近些年来,不急不躁,看起来随意从容,却从未踏错过任何一步.很多人一直觉得,这位大人应当去神京一展身手,而非在地方上虚度时光。

  “那就共往一行吧。”无洞收回思绪,“隋大人的剑也是少陇难得。”

  “过誉。”

  ——

  彩雾峰。

  裴液随这位峰主走上来时,橘黄但没有温度的日球刚从天际跳出来。

  确实是小而偏的一处峰峦,二十几处院落四散而落,中央平地上应是主殿,但也不过大上一圈,几处连院,一栋朱红的五层小楼。

  “那就是景弼的院子。”许裳看向东边的那处偏院,“没人和他交好,平日他也就不大出去,尤其这两年知道用功了,每天就在院子里练剑。”

  女子推开门,院中好几处不同的木桩,剑场上排列着四五把制式相近的剑。

  裴液一一抽鞘查看——年岁上不是新剑,但并没有多少使用的痕迹。

  “.这是他从他父亲楼里翻出来的老剑。”许裳低声道,“他好几次想让我给他找一把他父亲喜欢的剑。但梅卿用剑挑剔长情,一柄好剑就用到坏掉,像这些剑,其实他都没怎么摸过。”

  “所以景弼也不满意用,就只挂在这里——怎么了裴少侠?”

  “张景弼他,一直想用一柄令夫的剑吗?”

  “.他小时候很顽劣,梅卿要他练剑,他总是吵闹耍赖。”许裳道,“后来长大懂事了,我总见他自己跑到梅卿楼里.有时撞见,眼眶都是红的。”

  裴液低头看了自己手上的剑,正是张景弼比剑所用的那柄,它和剑场上所挂之剑制式相同,年岁也相似,但在人手中的时间远远超过。

  他蹙着眉挥舞了几下这柄剑,又去看架上之剑。

  “许峰主,这柄剑与令夫有关系吗?”

  许裳一怔低头。

  “这不是梅卿的剑。”许裳看着他,“它怎么了?”

  “这不是用了两年的痕迹。”裴液轻声道。

  “.什么?”

  裴液从剑架上随意抽出一柄,两柄剑俱是崆峒所出,完全是一样的制式,此时白日之下,除了剑柄缠丝不同,仍看不出什么分别。

  “张景弼说他用这柄剑用了两年,但只用了两年的剑不是这个样子。”裴液认真看着女子,将两柄剑递给她,“许峰主是上乘的剑者,一柄剑在长久使用中,重量、磨损、锋刃.都会微妙地倾向于用剑者的习惯,一柄只用了两年的剑,不会有这样分明的变化。”

  其实一点也不分明,许裳凝眉感受良久,轻轻挥刺静持,才真切地体悟了到了少年所言的这份区别。

  “伱是说景弼已经用了很久?”女子微怔,“可他用心练剑,也不过近几年的事,也就数近两年最勤快”

  “不,那是不同的趋向。”裴液看着她,“这柄剑里有两名剑者的用剑习惯——甚至不单是习惯,那趋向差异分明,我想根本是两门不同的剑术。”

  “.”

  “在张景弼拿到它之前,它就非常长久地被一名勤奋的剑者使用过。”裴液轻轻抚过剑刃,抬头道,“我想或许正是这段经历令景弼选择了它,从而令陷害者有机可乘.我想看一看令夫亡故前的事情,不知合不合适?”

第350章 枫血(小更)

  “梅卿,是个很温柔认真的人。”女子带着他推开朱楼五层的门,颇大的一套厅室,只是早已无人居住。各色陈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久置之中能有这样一份干净的静谧,显然是常有人拂拭打扫。

  “以前在世的时候,他是门中的大教习。名头很威风,但其实各脉传承殊异,弟子们只有在年幼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学习几门通用的剑法,因此这职位其实就是教一群孩子。”

  裴液缓步走进来,有整整一面墙都是书架,各类纸籍被整理得条理分明。

  “不过他是挺喜欢的,也做得很认真。”女子走进来后声音就轻了许多,指了下上面一列,挤满了手抄的册子,“那都是他给几门要教的剑法做的笔记。”

  裴液抽出一册看了看,真正理解了女子口中的“温柔认真”,明明极为简明的剑术,男子每一条都细细考虑怎么讲述更好,页边是很多个不同的名字,学生们的长短之处、谁在哪里可能遇到什么问题,全都记录了下来。

  水平也很高。

  裴液放回册子,再次扫视书架,除了剑册之外,史书、诸子、文集三种占了最多部分,剩下的则是一些技艺之书,如琴棋、花木、鉴剑.裴液忽然目光一顿。

  转头道:“许峰主,令夫喜欢研习器道吗?”

  “是。”许裳目光挪上去,“他觉得有意思,喜欢做来玩。”

  裴液点了点头。

  “平日闲暇时,就是摆弄些琴棋书画。”许裳静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到正面,各种遗留的陈设摆在这里,书画卷轴码垛成一座小山,一张古琴横在中央,弦上没有灰尘。再往前是临风的高台,放着棋盘的桌子摆在那里,“有时我们就在那里下一下棋。”

  裴液拿起一枚卷轴缓缓展开,画中一幅春景,一株海棠粉白可爱,树下的女子春衫淡绿,一边指着画手,一边笑得和婉天真,一切都清新得像新发的草芽。

  ‘这位是——’

  裴液话到了喉咙边,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当年许裳,他怔了一下,重新合上了它。

  “.那是八年以前了。”身旁女子笑了下。

  “两位一定感情很好。”

  “当时是我在怪他出门两个月只给我发了一封信,结果发现他其实给我发了四封,三封是我自己出去玩,没有收到.但我还是在找理由怪他。”许裳泛白的嘴唇抿弯了下,“后来,他给我做了个小法器,一收到他的信就会鸣叫。”

  女子低头,从腰间解下来一枚青色玉佩,提在裴液面前。拇指大小,雕刻成一踏枝而立的青鸟形状,绸丝系在镂空之中,十分精致。

  “就是这個,叫起来还挺好听的。”许裳抚了抚它,“不过后来就听不到了。”

  “.”裴液抿了下唇,“张前辈后来是如何故去的?”

  “.不知道。”许裳凄然一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就那样突然离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是我当年太没用了.他从不告诉我烦心的事情。”女子怔怔道。

  八年前的春夜,温煦的风吹开了盆中去年种下的花,许裳蹲在旁边托着腮开心了很久。九岁的张景弼正是顽劣的时候,在楼里跑来跑去,并不理会母亲关于练剑的劝告。

  张梅卿却带着一身的沉默回来,低着头走进了书房,两个时辰没有出来。

  直到一切安静的深夜,许裳带着满腔的担忧敲开门时,男子才抬起一双哀红的眼眶。

  那孩子还是自杀了。

  许裳知道自家夫君一直有一个很喜欢的学生,叫做季枫。

  在几年前刚刚入班学剑时,男子就和她讲过这个孩子,是山下幼即失母的婢女之子,又拜入最严厉无情的仙桥峰。敏感、小心、善良、多思,而且努力得令人怜惜。

  和自家空有宝库不知努力的张景弼相比简直是另一个极端,男子总是注意关照着他,渐渐他也开始向男子小心翼翼地询问一些剑道问题,慢慢的,一大一小越来越如师如友。

  这样是长晚辈之谊从十一岁一直持续到十七岁,即便已经回峰学剑了,两人仍然保持着亲密的情谊。

  在这段时间里,这位弟子几乎成了男子的心头好,尤其在批驳自家儿子时总忍不住提出来,弄得许裳常常有些不满。

  他甚至向仙桥峰提了很多次把这位少年要过来,然而这也是仙桥峰独一的天赋弟子,自然不能成行。

  “我不是夺人所好。”面对妻子的抱怨,男子温柔轻叹道,“是小枫心思敏感脆弱,母亲早亡,父亲浪荡。他把带他上山的代师弟看成如师如父的依靠,多严厉的要求都努力去做但你我都知道,代师弟由来功利无情,只把徒弟看成学剑的机器,我怕小枫迟早要受伤害。”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在那年的【铁松论剑】上,被仙桥峰寄予厚望、要一雪前耻的季枫没承受住巨大的压力,在激斗中剑招失误,被低自己一境的师弟将长剑挑落崖下,成了他人扬名的垫脚石。

  代修在众人面前勃然大怒,当众将其唾骂为不如一条猪狗。

  张梅卿当日不在台上,听闻此事后急忙赶去仙桥峰。那座常来的小院之中,少年披头散发地低头跪着,眼神空蒙灰哀,脸上还有未消去的掌印。

  张梅卿满怀心疼地蹲下来温言安慰,可话到一半代尚余就走了进来。

  张梅卿将他推出门去,两位峰主几乎在峰顶大打出手,最后在众人的拦阻和季枫的跪泣中张梅卿抿唇退走,临走前和少年约定第二天再来看他,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当晚回来后男子和许裳说起此事,许裳还安慰他祸兮福之所倚,代尚余既然厌弃,彩雾峰可以想办法把他要过来了。

  谁料今天男子出门后,却带回来这样的噩耗。

  季枫抱剑跳崖而死,除了一柄剑,什么都没留下。

  这件事发生之后,男子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压抑,当天晚上他把头埋在妻子的怀里轻泣着:“我可以把他拉回来的可他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不给我”

  女子安静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脑,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许多悲剧,但当事情已成为结果,每个人就只能接受。

  张梅卿那些天的状态一直很压抑,所以许裳也就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从悲伤的沉默转为了沉重的冰冷。

第351章 旧迹

  “后来我想,就是从第二天他在书房坐了半天后,猛地推门把景弼叫进去开始的。”

  也许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发生。

  许裳在很久以后的回忆中才注意到那些眸光闪动的沉默和欲言又止的担忧,男子在悲伤的伪装下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早出晚归,一个人在书房待整个通宵终于在一个夜晚结束后,许裳晨起推开门,男子却正从院外回来。

  他身上有些搏斗过的痕迹,但很细微,许裳以为他又去仙桥峰了,然而男子制止了她关切的话语,转过一双令女子屏住呼吸的冷静眸子,里面是她生平仅见的认真。

  “我出门一趟,阿裳。”男子轻声道,“过七八天回来,你日子如常就好——看好景弼,别让他到处乱跑。”

  “.去做什么?”

  然而没有回答了,男子径去楼中取了东西离开。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见。

  “再没有任何音讯吗?”

  “没有。”女子怔然道,“在他离去的第四天,掌峰玺中消去了印识.成了无主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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