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356节
老人面上也罕见牵出个可怖的笑,嘶哑道:“一正一奇。”
“不过现在你先随我过去。”无洞道,“我给了他们整理【剑腹山】来由的时间,把这件事听完后,你我再分道扬镳。”
“好。”裴液提剑点头,朝安坐的女子抱拳深躬一礼。
但无洞却没有动,也看向了女子,正礼道:“明剑主,仙人台在此处暂且乏力,正面清查,或需强硬推进、或遭忽然刺杀有需要之处,还望能暂仗尊剑。”
“.”裴液有些不大自在。刚刚请女子暂离的话语言犹在耳,如今又想说用就用。
尤其这一直是他努力避免的东西纵然女子从不在意为他付出了多少,但那些情谊一直沉甸甸地坠在少年心里.所以他更不愿意再经由自己的关系给女子带去麻烦。
毕竟琉璃剑主太高太远,而他裴液太低太近,人家用他的时候便能顺带调动这位琉璃剑主.实在是令裴液不太舒服的事情。
尤其如今女子是崆峒诚邀的云琅贵客,身份本就尴尬,同是天下剑门,却站在朝廷一方.即便她不在意,但裴液不能不在意。
于是他抿了抿唇,只好硬着头皮再次拱手强调道:“无鹤检,我和明剑主只是萍水相逢,能以琉璃相助已经感激不尽了,不好再令云琅处境为难”
“.”院中一时寂静。
直到无洞缓缓蹙起眉毛,有些匪夷所思地上下打量着他:“我们仙人台和云琅山共立道启会,互相扶助已有三十年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啊?”
第366章 崆峒往事
“弟子去唤师叔祖回来了,但.他还是没有见我。”
一位执事低声回报罢,室中没有声音,他再一颔首,就此退去了。
安静中,还是先响起老人嘶砺的声音:“我其实早就疑问,何以贵门辈分最高的师祖,可以做到如此消失般的不问事务。”
“.这意思是,”良久,师绍生轻声开口,“掌门这边自己惹出的事情,便自己解决。”
庭院已被整个清空,执法堂中只剩寥寥几人,一根微暗的烛火在室中飘摇,但每个人都不在火烛照亮的范围之内。
“自从崆峒成派以后,诸峰剑术之散而不整,就一直是扼住敝门前进的锁头。”这位最先被无洞认定为无嫌疑的老者轻诉着,那些不宣之于口的秘事被缓缓地吐露了出来。
“先贤们为此代代相继地付出努力,在藏经楼中,敝门整理的‘崆峒剑藏’已历时二百年,但这项工作非但没有完成,反而还在日益繁重。”
“他们精研、拆解每一门剑术,务求将之解成最基本的构成——一门最基本的《三楼剑》,我们就有七十四本相应的解注。其他诸峰剑术更不必说,精深而难者不知凡几,耗时耗力司空见惯。”
“但深解自家剑术是绝无错处的工作,立于前人肩头,诸峰剑术也一直在不断修正精进。”师绍生顿了一下,“但是欲将其成一体系,确实是登天之功。”
“有的剑是大日,有的剑是鸟雀,有的剑是远游,有的剑是求丹它们之间太过迥异。当然即便如此,所谓‘天下剑通’,取舍之下欲融三四门为一也并无不可.但那是整整十七峰之剑。”师绍生轻声道,“所以放弃的声音从未断绝。”
当然不可能放弃,裴液想。
见过翠羽剑门与七蛟洞之后,他已明白武学是门派之基。剑门剑门,若剑没有合的必要,那崆峒诸峰也自无聚合之理。
所以这是“门之大事”,哪怕只是将中五峰构成一体,哪怕仅仅是一直在做,崆峒就有一条根脉将百里同门牵系在一起。
“纪师叔是上代掌门,也是许多年来最惊才绝艳的一位。”师绍生继续道,“他痴于此道,也确实独力将‘剑藏’向前推进了莫大一步,于是便早早交接了掌门之位,潜心隐居琢磨。”
“继任者,便是柏天衢师弟。”
师绍生沉默了一会儿。
“柏师弟是另一个方向上的天才。”室中依然安静,老人继续道,“他从小在剑上就灵气满溢,有时甚至近邪,学剑几乎从不翻书,只要会的人演给他看。”
“所以冲突就是在这时候发生。柏师弟继任之后,认为‘剑藏’根本不可能依靠条分细缕的解析重构为一体。”师绍生在场中年纪最大,微微仰头回忆着那段尖锐的时光。
“所以当他从先贤中找到一位剑走偏锋之人后,立刻就如见知己。”
“代重玄,九十七年前的天门峰主,被‘剑藏’删去名字的人物。”
“他很激进地认为崆峒剑当然可以整合为一——不是在积年之功后的哪一天,而是就在当时。”师绍生道,“因为他觉得,重构剑术本身就是错误的路,真正应该做的,是聚合剑感。”
“因为剑本身与其他兵器不同,它具备某种剥离一切后仍然存在的独特天质,摒去剑招之‘形’,把这份天质抟合为一,才是正确的道路——而这条路甚至已经得到了验证。”师绍生轻顿了一下,“因为我们都知道,它的终点就在这个世上。”
裴液一时没明白老人的所指,他还在思考着上半句话——要从本层的不同事物中找出共性,自然是往上层去溯求,这位前辈当是明彻之见。
“这当然是学剑尚浅者才会相信的废话。”
“.”
“这种路子只能停留在嘴上,除了沽名钓誉之外一无是处,后来这位代峰主果然开始践行他的‘灵悟’之路,他每天只把许多本剑经摆在面前,然后叫诸峰弟子来他面前演剑一睡就是一天。”
“柏师弟就是要重走这样一条路。”
“崆峒可以养一個不着调的峰主,但不能接受掌门将‘剑藏’视为儿戏。”
是的,如果掌门以之为随意摆弄的游戏,那就消解了历代先贤前仆后继的严肃性.崆峒诸峰也就失去了向心感。
“大家应当都还记得,当时紧绷压抑的中五峰。”老人轻轻一叹,“纪师叔重新出山,要卸掉柏师弟的掌门之位,而柏师弟从来性情强硬偏激,他不是要自己走这条路,而是一定要带着崆峒走这条路。”
“师徒二人在莲心阁上相对按剑,萧庭树低头立在柏师弟后面。”师绍生回忆着那一幕。
“后来纪师叔还是妥协了。”
“两位名列鹤榜的【谒阙】相斗,崆峒承受不起这样的损伤,纪师叔就此彻底归隐,自己仍去继行先贤之路,任由柏师弟改变了‘崆峒剑藏’的走向。”
老人端茶饮了一口,室中暂时陷入安静。
无洞低哑道:“那么我想,后面就是欢死楼入场的契机了。”
“.也许吧,那是二十多年以前了。”师绍生轻叹一声。
“柏师弟确实绝非代重玄一类,他真的找出了集合十七峰剑感的方法。”师绍生望着几人,“【唤剑章】,就是出自其手。”
“当数门剑法在同一共鸣中的涌入身心时,或许他天才般的灵性确实感知到了某种‘上层’,才会在后面二十年里如此坚定地走下去。”
“但其实当年那次之后,他是陷入了沉重的打击。”
师绍生回忆着:“我当时和他关系不错,他常常来找我倾诉。他说,那不是人力可以完成的东西。”
“传说将几种完全不同的玉放在同一个盒子里,它们会在多少个万年后融合为一……同样的,它需要这些剑在长久中的共鸣中存在,才能‘析出’天质、完成‘融合’。”
“但诸峰弟子不可能一直在【唤剑章】中演剑,而作为接受、引导剑感的主体,他当然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正确——根本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程式来整理这些剑法。”
“这就是二十年前,他遇到的天堑。”
“后来的事情,就不太对我们四峰开放了。”师绍生回忆着,“那些日子他确实结识了我们不认得的人,而后开始引导水势,刻画山形,又在里面浸入一柄柄的长剑.但一切程式都是合乎门规的,我们也可以进入观察,猜到那是一座巨大的剑阵,只是疑惑他从哪里请来如此造诣惊人的阵师。”
“在十年之后,我们知道,那就是【剑腹山】。”
“也就是在同一年,纪师叔十年来第一次出山,不知道他们师徒聊了什么,但照后来看,他们并没有和好。”师绍生低声道,“柏师弟再次展现出和代重玄之徒判若云泥的气质,每个人都不再怀疑掌门对‘剑藏’的崇守与认真。”
“——他将掌门事务交于萧庭树,自己抬棺入山,就此在剑腹山深处闭了死关。”
第367章 藏经楼
“因此这十年来,你们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师绍生摇摇头,“我们也并不知道他如今走到了哪一步.很多年轻弟子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尚有一位真正的掌门。”
“联系呢?”
“每年祭拜祖师之时,我们会递进去一道消息,一般三日之内,他会有所回复,但近些年来回复得越来越慢了。”
无洞轻轻点头,片刻,他忽然嘶哑道:“诸位觉得,贵门门主知道欢死楼在崆峒之寄生毒害吗?”
“.”室中一时安静,无人答话。
许久,师绍生低声道:“无大人,我们.也已经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无洞点点头,提剑起身道:“那就走吧。”
解光瀛一直低着头,此时一怔:“走哪里?”
“自然是剑腹山。”无洞抬眸看他一眼,“去拜会一下贵门门主。”
“.”解光瀛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沉声道,“无鹤检,我们尚有很多调查可以进行。敝门主琢磨十载,也许正在紧要关头!”
“你指什么调查?”
“我们既然押下.萧庭树,自然要顺着稽查元武峰、调查他所经手的莲心阁命令,如此,其人究竟有无通敌,方才明了!”
“隋大人已经去做这些事了。”无洞道,“在两个刻钟之前。”
“.”
“解峰主,你或与萧庭树友善,急着为他洗清冤屈。但追查不是断案,证据往后可以慢慢核对,现在萧庭树在我这里就是罪人,我急着要找出他的同伙和指使,你能明白吗?”无洞平淡地看着他,“我必须要立刻走一趟剑腹山,才能知道萧庭树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他环视诸人:“其他几位峰主,也不同意吗?”
一时无人说话,纵然已做好了配合仙人台纠察自身的准备,但一上来就要直入剑腹山核心,查问已经闭死关十载的掌门这几乎是整个崆峒最核心、最重要的秘密。
“我同意。”安静之中,师绍生再次开口。
“崆峒攘除奸凶之决心不弯不折。”这位年老峰主轻声道,“既然不知道差错是出在哪里,那就从头开始找便是。”
“好。”无洞提剑当先转身,“那就走吧。”
——
裴液跟在最后走出院子,目送他们离开。
抬起头,冷月正升得高而小,夜已浓深到极点。
少年把思绪回到自己的事情上。
他相信刚刚自己听到的事情张梅卿也一定都清楚,那么当他在七年前的深夜见到那条剑蛟后,心中在想些什么?
裴液安静地望着后崖遥深的浓雾,那位男子早就知道若无莲心阁的支持,对方不可能在崆峒布下这样的杀机,如今这条剑蛟显然和剑腹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当时柏天衢已经闭关三年。
裴液难以猜测男子当时的想法,但确实有一条不容置疑的线索摆在面前——张梅卿,是认得【牵丝】的。
无洞刚刚看到这条线索后,告诉少年他抓住了欢死楼在府衙的踪迹,因为他对这种器纹的第一次出现有记忆——正是出自十几年前府衙的器署监。
当年的张梅卿并不知道这条内幕,浸淫器道的男子从中看到的事实是——“这一定会用到很多心珀。”
裴液记得他笃定地在绝笔上写下这行字迹。
为什么剑流会用到很多心珀呢?
裴液记得【照幽】中的事情,那一晚“生灵”从虚无中诞生,分明没有用到任何这种材料。
裴液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柄.忽然一个灵醒。
他低头看去,自己手中仍是那柄传自季枫的崆峒之剑,自握在手里之后,它没有过任何异常的反应。
但就是在这柄剑落入眼中的瞬间,少年猛地意识到——自己今夜看到的剑流,和张梅卿当年看到的剑流是不一样的。
在那个深夜之前,季枫已经被夺魂取剑,瞿烛也已经在那不知位置的小屋中、在某個崆峒高层面前.把《白虹篇》教给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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