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436节
裴液手臂同样偏斜,他后退两步,强行握住了颤鸣不已的剑柄,抬眸抿唇望着一丈之外的黑袍。
《黄翡翠》。他尚不曾学完的一门剑,如今如此熟稔地从手中流出,但这几乎不是他的气质。它理解更为深入、剑招更加沉稳,但少了很多灵光,也没有《风瑶篇》与它相连.白玉梁的剑。
多么明亮、漂亮的一式【拔日照羽】,真如一只朝日直飞的修俊黄雀——现在你面对的,不是不会死去的敌人了。
裴液轻轻挥了挥手中的剑,重新绷紧脑弦,看着另一边的瞿烛从空中摘下一柄新剑。
他知道,他已赢了第一回合。
还有一千个回合。
从崆峒驰往府城的马车上,裴液曾好奇询问女子:“明姑娘,‘灵’境界的剑者怎么区分高下呢?”
“我们说过,‘灵’境的核心是对剑的理解。你大约可以这样想:就像下象棋一样,‘拙境’是招式无错,把自己的每一枚棋都打磨清楚,相就是相,将就是将,笔画绝不偏斜;‘灵’境则是开始理解剑的规则,你清楚该如何用剑、知道每一枚棋要怎么走,并且开始变化。”
“变化?”
“马可以变为车,过河卒子也可以倒退。”
“这可以吗?”
“只要伱做得到。”
“.”
“所以到了‘灵’境,你就具备了和任何剑者弈‘招’的基本素质,但它依然是广阔的一境,正如我刚刚所说,你理解得深、运用得妙,就站在‘灵’境的更高处。”
“那其实跟棋子的多寡也有关系。”
“对。”
裴液若有所思:“所以.灵境剑者一切变化的基础,都是他所习得的剑招。”
“自然。”
“嗯明姑娘你会下象棋吗?”
“还没和人下过。”
“下次我和你下!”
“好。”
你要怎么在剑招上胜过一个早就越过了灵境巅顶的人呢?
他习得的剑招浩如烟海,变招时的思路诡妙深奥,那是四十年浸淫剑道的积淀,对无数剑者来说,这样的剑即便清晰地拆解在面前,也很少有人能参透。
如果灵境是对剑的理解的比拼,那么这袭黑袍显然已走得太高。
这场剑斗当然是天方夜谭,你是初踏灵境的新人,所会的剑招屈指可数,对剑的理解亦不过刚刚入门;而对方是深不可测的一道修剑之监院,无数剑才在他指导下成长,向、崔、苏这样的剑道天才,他随手就能试出深浅。
你侥幸灵光之下胜他一招半式,他还有无数招可以衔接在后面,而他只要胜你一剑,你就裂喉而死。怎么可能胜利呢?
除非
你真的知道他习得的所有剑招。
除非你只要见过一遍,就绝对能看透那些神妙的思路、鬼魅的变式。
除非你亲身体悟过了每一剑的所有细节,于是便能真的一招不失,就这样踏着深渊上细韧如发的钢丝毫不失误地走过一千个回合。
他当然可以。
任何剑招,只要像那样细致地体悟过一遍,他就绝不可能再输在上面.不是吗?
难以想象的灿烂剑光骤然爆发在两人之间。
万方而来的剑招在瞿烛手中随手挥洒,精湛的转剑层层叠叠,而少年只有他屈指可数的“武器”,偶尔能在灵光中飞出一道夺魂珠中的剑式但他的剑是那样明亮神妙。
每一次剑动他都完全参透,每一处陷阱他都心如明镜,他显然不曾立在这样的高度——除了在面对面前之人的时候。
两人剑光纵横交错,在生死间的毫厘中寸步不让地换剑,剑刃不停地照亮苍老年轻的面孔又转瞬离去,每一秒都精彩神妙,每一秒都杀机临咽。
瞿烛的剑实在太强,在这里他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一切剑术尽数倾泻,再没有第一合结束后那样的喘息,他暴风骤雨的攻势如同逼命。
几息之间就是一柄长剑的破碎,但他下一霎就从空中再度摘下一柄,毫无滞涩地接上刚刚的剑招,雪刃、玄衣,倾山般朝着面前少年压去,他双眸冷静,攻势却如一条疯狂的怒龙。
但裴液每一剑都能在毫厘之间破去。
横剑、刺剑、架剑、换剑.精妙而章法严谨。
瞿烛的剑来自陇地万方,平庸的、高妙的;中正的、诡异的;柔和的、暴烈的当一个剑中高深之人拥有如此多的“棋子”,与他的斗招将是一场噩梦。
然而裴液每一招都见过。
他不是第一次立在这袭黑袍对面,那些剑暴雨般压来,有时他是成江宏,有时他是白玉梁,有时他是季枫,甚至有时候他是张梅卿。
《玉翡剑》【嫁枝赴宴】《白虹篇》《凤山鸣》.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份、样貌、来历全都不清楚,他唯一记住的是那具身体死前爆发出的一生最璀璨的剑光。
如今就在面前。
他既见过它怎么用,也知道它怎么破。
一道道剑光爆发又湮灭,青衣玄衣来回交错,地上多少丈都是散乱的断剑,而两人身上尽是淋漓的血痕。
他们精妙地弈剑,也绝不忌讳残酷地换伤,在这里没有谁的身体更强韧,这是真正的心境之决。
渐渐地他们开始喘息,开始迟钝,然而成百上千合过去瞿烛没有一次处于上风。
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剑斗都被化解斩断,他已经从空中摘下近千柄剑,而面前的少年依然还是最开始的那一柄。
沉默、冷静、明亮,神妙无懈,洞察纤毫。
直到最后,瞿烛都没能破开这柄天幕般的长剑。随着第一千柄长剑的断裂坠地,瞿烛仿佛又回到了过往那三十年的时光。
是永远也悟不透的《崩雪》第三,是想不通、摘不下的埋星之冢,是欢死楼天空上隐隐约约操纵一切的手指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跨过它们——或者至少已跨过了第一个。
但如今那种无法逾越之感再次横亘在面前。
剑。
裴液早已跨过两个世界的界限,此时他立在高风寒天之下,喘息着提剑望向前面的黑袍,如果在藏经楼中他经历了至今最紧绷艰难的一场斗剑,如今就是把二百场那样的战斗连在一起。
将一千门剑如此破去,他也几乎到了极限。
瞿烛疲惫地倚在残雪大石之下,眸子望着少年,声音虚弱而轻淡:“有时我想.你肯定能想到的.但有时我又想你看起来不像那么聪明。”
裴液安静低着眸:“从你在藏经楼用出【逐日超影】的时候.我就在想了。”
瞿烛点头轻叹:“那三次和你的较量,真是二十年来最大的败笔。”
裴液当然一直记得。
为什么他会用出【逐日超影】,为什么同一个人,剑赋会在二十年后判若两人。为什么五十岁的年纪,其人如此未老先衰。
为什么他在欢死楼羁绊二十年,为什么他不在乎【大梁】是否到手。
为什么他在多少年前的本子上苦苦思索“剑意如何凝而不发”,后来却再也没有疑问.
因为他早已解决了它。
也许在那个雪谷中重伤静倚崖壁时,这位经历坎坷的男子就在想,如果先来的是欢死楼.他就选择那样一条路。
欢死楼需要剑术,【镜龙剑海】需要成百上千的剑来填充,时间来不及、数目也不够,他们需要夺魂珠这样的东西.瞿烛就为他们拿出了这样的东西。
一枚枚采撷完毕的珠子,那不止是剑龙填充自己的食物.也是男子习剑的途径。
裴液在崆峒第一次望入这枚珠子时就意识到这是最高效的习剑方式,所有一切的细节都纤毫无遗。但他那时想,只有这种自身体悟还是不够,因为缺少外界的视角,而且这种方法同样不能超越剑赋的限制。
但昨夜他忽然明白了——那些珠子中剑者的敌手,本来就是这袭黑袍。
瞿烛在炼制那些珠子时把自己作为其中的影子,用自己的人与剑作为白板,将剑者的剑术分毫不遗地拓印下来,那么当他本人再望入其中、替代那位剑者时,会发生什么呢?
内外、前后,整场战斗都是他自己。
这才是真正拓印般的学剑,一门剑术就这样被两个瞿烛形状完整地规摹在心中.这位天才不知多少次向他展露出这种神乎鬼魅的灵光,以及坚定的执行。
这样当然是有用的。
当你学了近一千门剑之后。
因为在二十七年前,一切还没有爆发、上代的湖山剑门还没有确定掌门传人时,年轻骄傲的男子就去天山脚下,听了一场云琅山来人的讲剑。
那时他正要学会《崩雪》的第二式,对前路满心乐观,回来后更是心情不错,按照与师弟的约定,带回了一对刻字的刀与剑。
那次云琅山讲授了一个有些鸡肋的剑道成果,启发大过实用,往后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二十多年后明绮天去到天山问剑时,遍阅群书的商云凝都没听过此篇的名字。
它叫《三千人剑赋论》。
裴液在秋凉的夜中披上外衫,提剑走下昏暗的木梯时,就意识到,自己要一人一剑,直面一次【镜龙剑海】了。
半日观遍一千剑,就是他为这一战准备的奇迹。
所以这时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裴液一点点握紧了剑柄,倚在石下的老人,缓缓抬手,从空中撷下了他的最后一柄剑。
天空忽然开始飘雪。
洁白的、大片的生在空中的花朵,开始降落在这个世界,老人眸子安静地望着他,地上断裂的一千柄剑,都开始失去对光的反射。
整个世界都在晦暗下去,天空铺满灰蒙的阴云,高峰沉暗,风雪飘落,瞿烛缓缓从石上撑起身体,整个人已随这个世界降至低点。
一千次剑败。
当少年一次次胜过他时,从来不是将他击溃,只是越来越令他回眸自己过去三十年的人生。
一面又一面至高的天幕,一道又一道绝望的天堑。
他的人压抑了三十年,他的剑笨拙了三十年。
这是他用一千门剑才攀登上来的高度剑意如何凝而不发,他已用自己的人生完成这道诠释。
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晦明】的剑意呢?
天昏地暗之中,无数魂珠为梯摘下的那一剑终于显露人间,这当然是他剑道的最高成就,这用三十年人生才铸就的一剑,已经几乎脱离剑式本身的原貌。
《崩雪篇》,第三式。
万方皆暗之中,地面上无数枚暗沉的剑片忽然开始亮起锋利的光点。
即便一千次的剑败,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已完成了多少次的不可能。
登梯、摘剑、复仇、重铸身名、直面戏君!
断剑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明亮,每一次剑断而败,都只是晦暗的过程,这不正是他已走过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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