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486节
对面谢穿堂已重新佩刀,抬眼看过来。
“这艘船竟然不是官船,也不是太平漕的船。”裴液排出几文钱在桌上。
谢穿堂拧了下眉,裴液却合上资料,若有所思。
若非本就以“燕王府”为目标,从牢狱到鲤馆到太平漕再到现在,这三个字确实几乎从整件事情中隐身。鲤馆上面是太平漕,太平漕上面是幻楼和鱼嗣诚,他们才是如今摆在正面的敌人。
哪怕到了现在,这艘船仍然不是太平漕帮直接控制,燕王府是把一切利益和权力交付,也就因此隐去了身形。在这庞大利益网的遮掩之下,不知推进着什么事情。
但幸好,自己现在追索的就是这条下面的线。
“那是?”谢穿堂看他。
“行驶这艘船的东家,唤作‘沣水坞’.”
“沣水坞行船!敬请避让!”
天光熹微之中一声叫喊,惊动了渡口的狗驴马牛,晨渡的行客立在船头偏头看去,晨雾薄薄的江面上,一座高大的船影从江心驶了过来。
“开恁早的船,这做大买卖的也嫌赚不够嘞.”艄公沙着嗓子嘀咕一句,拿桨一旋,篷船滴溜溜转过个半圈儿,便往回让开了江心。
渡客回过头却急了:“诶,这加把劲儿不就过去了吗?”
“他这大东西开过来,咱过去了也得遭吸回来。”艄公不紧不慢地往回杵着桨,语声也慢悠悠的,“人一活好几十年呢,着那急干啥呀。”
杨家渡是黄河边上不大不小的一处渡口,打鱼种田招待行客,支撑着几千人的生计,晨时有早起的行客,自然也就有早起的艄公。大船的启动总要费时些,这里上下都不着城镇,这个时辰倒确实鲜少有这样的船经过。
艄公打桨回来,瞧见岸边的面摊也正滚沸了第一锅水,把一笊面送了下去,白腾腾的热气冲入冷暗的空中。
“不是我着急.你离近点儿又没什么的!”
渡客原来年纪不大,摘了斗笠恐怕还是个少年,一身粗布衣裳,一双泥底长靴,下半张脸上还有淡淡的麻点,人虽是渡河,眼睛却不看着对岸,而是抿着唇盯着薄雾里驶来的大船,表情说不清是焦躁还是忐忑。
“擦着就破,磕着就沉呐。”艄公悠悠道,“那都是大帮派,三百里的沣水,一十七处船坞全是人家当家.万一误会就要命了——我瞧你也背个剑,知不知道这江湖上的事情?”
“江湖上天天都是事情。”
“不错,这九成的事情啊,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听说近日这沣水坞全帮上下都绷着劲儿呢,这种时候,就得躲得远远儿的”老艄公恍如不闻,念叨着拿桨一杵,船便又往岸边飘了一截。
渡客一把握住他桨:“哎呀行了!别往后了!”
老艄公一惊,狐疑地看着他焦躁的表情,偏头看了看驶来的大船:“.少侠你想干嘛?”
“.什么干嘛。”渡客连忙松开,压了压斗笠,“那个.我给你二两银子罢了,你这船先借我开开。”
老艄公更惊:“少侠,你快下去吧,这趟生意我双倍退你。”
那船开得越发近了,高如建在河上的大楼。牛少仪偏头看去,这时候有些理解为什么要离得这般远了,甚至那庞然阴影投落下来时,他下意识想将艄公再往岸边催催。
离得近了,昏色中隐见那船头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衣襟猎猎,把一柄宽大的刀立在身边。
牛少仪心脏顿时一攥,身体已控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河上黑云】陈刃重。
他其实听说过沣水坞的名号,艄公说它是江湖大帮,确然不假,但又并非那么简单。它是一半水上镖局、一半南北商会,而这样天子城脚下的大帮,又总有些上面的勾连,甚至根本就是受人掌控。其中深浅,外人难知。
而陈刃重是立在台前的人物,在这五百里水系中也叫得响名号。只要在沣水上讨生活,就总得认得这个立刀的身影,他每年有十个月以上是在水面上度过,跟随“南金风”的航路南来北往,乃是坞主真正的心腹。
对于游荡长安街巷间的两位少年来讲,这是绝对危险的庞然大物。
他们绝不应带着孱弱的身体、怀着柄破匕来接近这样真正的江湖绿林.但谁让他和小张是兄弟呢。
牛少仪望着越发靠近的大船,手心攥着汗,目光不停在它驶过的水面上逡巡着,希冀着忽然冒出来一颗脑袋。
然而老艄公在旁边不停驱赶着,河心的巨船越来越近,约好的时间明明已经过去半刻了。
也就是在这时,两道清脆的蹄声敲破了石路的宁静。
两匹神俊美丽的马从雾色中驰了出来,一位面色俊冷的捕服女子,黑眉黑瞳;一位更年轻些的少年,带一柄用布缠起的单剑,肩上稳稳卧一只黑猫。
河心处,高墙般的巨大船身正在缓缓驶过。
女子偏头看了看,目光停在小舟上:“老丈,劳搭船往江心走些。”
少年翻身下马,将两匹马就那样随意地系在湖边树上,老艄公尚未应声,其人已往河心看了看。然后在牛少仪惊愕的目光中,这身影按剑如一只鸿雁般飞起,身姿在空中轻轻一转,几十丈的水面已一掠而过,如一片风中纸鸢,展开衣襟径直落上了那“南金风”的甲板。
牛少仪看见船头的陈刃重猛地拧头,大刀也朝那少年偏斜。而与此同时小舟轻轻一响,那女子已立在了船篷之上,抬手举令,清声传遍江上:“京兆府捕官谢穿堂,现受命稽查你船,即刻降帆受询!”
然后她低头示意了艄公一眼,老人这时嘴仿佛被黏上了,一句俏皮话也没有,拿桨奋力一撑,船便向河心而去。
片刻后距离差不多了,女子便也一跃而起,轻巧地落上了这艘大船的甲板。
而随着这两个米粒大的身影落上去,这艘大船竟然真的缓缓落下了帆,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而在这时候的岸边,一道灰衣的身影从寥寥无人的街上走了过来,走向了旁边白汽蒸腾的面摊。
他姿态挺拔,背上背着一柄修长的剑,靴子沾着泥,衣摆带着晨露,头上戴着斗笠,只露出棱角清晰的下巴。像个冬日河边的寻常过客。
“大婶,劳一碗肉汤面。”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一升即散,他解下长剑“当啷”一声扔在桌上,撩起衣摆坐上冰凉的凳面,成了它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身后的河面上,船头那道高大立刀的身影也消失了,昏色中这座本就没什么灯火的大船有些令人心悸的寂静,不知里面发生着什么。
第498章 探船
大船的甲板平整得像广场,两人飞跃上来,第一时间造成的是寂静。
搬缆摇舵的船工们向他们投来目光,缓缓停下了手上活计,那些精壮的身骨在晨风下隐约浮凸,裴液大概一扫,几乎每个人的腰间或手边都有柄刀剑。
“.谢捕官面生。”陈刃重拖着宽大的刀走过来,坚硬的脸庞晒成铜色,“不知何事莅临?”
他这几个字说得极缓,正如他的脚步。而在这艘巨船上,越来越多的目光投了过来,晨雾昏昏,河流汤汤,这里确实只有他们孤身两剑。
“疑你船违运禁物,即刻降帆受查。”谢穿堂再次向他举令,话语依然和目光一样冷淡。
陈刃重默然一下,表情没有波动,寂静中,他缓缓抬手道:“听大人令,降帆。”
满张的船帆缓缓降下,裴液和谢穿堂对视一眼,转身便往甲板下的货仓而去。谢穿堂则向陈刃重一示意,男人便沉默走在她前面。
“我们所载都是中原采购,运往南海售卖。”陈刃重请谢穿堂入屋,层层厚壁隔绝了晨风,只余安静,“沣水坞已在天子城下吃了二十年的水上饭,捕官说是有禁物,恐怕有所误会。”
“既不虚心,这几日为何满帆急驰?”
陈刃重是沣水河上威名赫赫的大船头,多年前就已迈入八生,在这个距离要取一个六生年轻姑娘的头颅绝对用不到第四招。但谢穿堂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亦或胆识真的过人,总之她目光直逼陈刃重面目。
“大人说笑,满船货物都是有期限的,前些日子雨重无风走得慢,现下天气好些,总得赶落下的路程。”陈刃重取出清单递与谢穿堂,声音沉厚,“这趟船的一百四十九样商货俱在此处,请过目。”
裴液随着水手走下甲板,顺着阶梯向下,头顶上舱门一关,光源就只剩下火烛。
船舱内充斥着湿气与体味,这里的船工要鱼龙混杂些,许多是做杂活力工的样子,赤脚绑着头巾,也没有携带刀剑。沣水坞的人都穿着袖口束紧的衫子,和力工们混杂着倚在麻袋上,并没有什么分明的界限。
裴液走下来时,再次迎接了那种沉默的注视,一双双瞳子在暗色中泛着亮光。
引裴液下来的是个年轻一些的男人,唤作陈迎风,脸上也是风吹日晒的样子,面目和陈刃重有些相像:“少侠想查什么,都可一一拆开。”
这层入目是一排排整齐的货架,再往货仓外看,则是船工们居住活动的地方。
裴液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往下吧。”
第二层光源更加向火烛浓缩,人影也更加隐约,这里的空间很大,货物也高高垛起。
裴液绕着走了两圈,抬手示意继续向下。
陈迎风沉默一下,走下了第三层。
第三层的则完全没有灯火了,陈迎风自己点燃,微渺的亮光可映出些石碓的边角,沉重、黑暗、粗糙,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不曾通风的霉味飘入口鼻,可见即便在这艘船上,也很少有人来到这里。
裴液只是站在门前,好像没有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第一层是些珍宝财货,都稳稳捆在架子上。”船舱里,陈刃重并不因女子的逼迫有什么情绪,他斟起一杯茶推在谢穿堂手边,自己却倚着墙没有落座。
谢穿堂碰也未碰,低眸略过清单上一个个条目。
“前四十八种都是此类。”陈刃重声音沉厚,“中原工匠的玉器烧瓷,到了南边总能卖个好价钱。”
提起“南边”仿佛令他变得轻松,脸上浮现些想念的神色,但再开口时已经敛去:“第二层则是北边西边的特产,绸缎木雕、药材茶叶.一共六十六种。也有些粮菜种子,不过那东西上怕雨湿下怕湖汽,带得少。”
谢穿堂沉默地检视而过。
“第三层是南边没有的原料,木材矿石之类,都是些重物。”陈刃重手指轻轻点着身旁的大刀,眼睛却看着窗外,“那纸上就是这么些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穿堂合上清单:“那没记在纸上的呢?”
“没记在纸上的,就是没有。”
“这些东西,才刚刚过你们载额的一半。”
“金银细软多,就是这样。”陈刃重倚在墙上,熊虎般的身躯像是很松弛,“谢捕官对买卖了解得不多——我们每趟是把钱花光,却不一定是把船装满。”
“你们这一趟本金多少?”
“一千八百七十两白银。”
谢穿堂安静翻阅了片刻,轻声道;“倒是分毫不差。”
“自然。”
“三层已过,没有少侠想查的东西吗?”
裴液抬手再次向下示意。
“少侠何意?”
“不去看看第四层吗?”
“少侠说笑了,这形制的单桅帆由来只有三层底舱,哪里来的第四层?”
“你们这船,却有第四层。”
“少侠还在说笑。”陈迎风低了下头,“‘南金风’跑了十来年的河运,一直是装三层货,长安码头的小儿都知道的。”
“那便是不给看了。”
“总不能变出一层来。”
身后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裴液回过头,是那些上两层的船工沉默地走了下来,他们捋着袖子露出青铜一样的手臂,刀剑提在手里。
沣水坞并非靠师承聚拢起来的帮派,他们生在江湖,也带着江湖气,握在手里的产业就是山门所在。
人影缓慢地将少年围住,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他只有一只胳膊和一柄剑。带着伤深入沣水坞的核心堂口,真是多少年没见过的孤胆。
裴液看了眼陈迎风,笑:“我办公务和人家第一次见面,总被叫‘大人’‘上使’,你却叫我‘少侠’,竟然是知道我是谁吗?”
船舱中静了一下,陈迎风下意识按上了腰间的剑。
裴液轻叹一声,抬起拇指将剑轻轻推出了剑鞘,剑身镜子般映照着烛光。这个动作猛地激起了舱中一大片“呛啷”,但下一刻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少年就在所有人之前化为了片片洁白的羽毛,就此飘散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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