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488节
崔照夜刚刚已辨认出丘天雨不受同世律约束,也亲眼见到他一戟重伤颜非卿,而后飞入火舟之中追杀那虚弱断臂的少年。
她很清楚对脉境来说,“抟身”是怎样绝望的境界。
而身后一阵喧哗,那是金吾卫已经来到了岸边。
遥远的北岸东岸边上,成百上千甲士的夜火正在列成队形,此处离战局最近的南岸,这些卫士正在呼喝着清理通道。
人们纷纷回头看去,一位武服黑氅的高大男人正处在金吾卫诸多将官簇拥之中大步走向湖边,他眼睛急切含怒地望向着湖心,然而和所有人一样,不见三人身影。
绿华台上傅芝云望着那边,忽然偏头小声道:“君芳,那位是不是令父?”
她指的方向,高大男人的背后,一位年近五十的男人正披挂整齐,肃重而落后半步地跟在后面。
“.是。”
“那这人岂不是.杨遽虎将军?”
“.”
确实是金吾卫杨遽虎,位居三品,统领左金吾,遥掌诸府军事,在神京,这也是一等一的实在权位。如今他显然是未来得及披甲,只披了一个大氅就匆匆赶来。此时凝目看着这将近尾声的战局。
而就在南岸的躁动中,那座巨大福船的火焰骤然一暗,令所有人一时安静。
下一刻人们才发现,它不是将要熄灭,而是那些火焰全都疯狂地向里面涌去。
人们惊愕难言地看着这宛如神迹的一幕,岸上一片寂静,直到一个身影破开福船的顶部冲天而出。
那是一副丑陋颤抖的残躯。
不知几处洞穿与焦黑,血与衣裳烧糊在一处,一只胳膊整个消失,身上好几处暴露着森然的白骨。
冰冷的冬雨浇在他身上,激起沸腾的白雾,而直到下一霎湖水破开,散发道袍、半身染血的男子将一道三丈的雷霆霍然从背后贯入他的身体,人们才惊愕地意识到,这是刚刚那个不可一世的丘天雨!
丘天雨怒吼一声,反手握住此剑,一膝沛然爆发将身后男子击退。然后一个踉跄,从空中跌落在了湖水上。
他确实还不会死去,开战至此,这是他第一次重伤,纵然真玄将尽,但它们一直完好地保护了丹田、头颅与心脏。
而在南岸,杨遽虎目光落在那道残躯濒死的身影上时,脚步不可置信地一顿,威严的怒吼已爆发出来:“金吾禁令!即刻停手!!”
声音传彻西池。
丘天雨一掠向飞镜楼飞身而退,整个过程他以正面死死防备着颜非卿,几位堂主舵主也仗剑迎了上来,拦在了他身前。
他们的对面,那硬吃了抟身全力一击的道士也一样衣襟血染,脸色苍白。而在这时,那道垂臂单剑的少年身影,也从正在沉没的福船上走了出来,火影从他衣服上滑落,一切完好如坠入火舟的时候,只是神情同样伤疲。
杨遽虎威重的声音已传遍了整个西池,男人抬手按住腰间的剑,死死盯着湖心两人,嗓音几乎哑了一下,怒吼道:“所有人立刻卸兵!!”
上千的金吾甲士已围在这里,围观的许多人此时都感受到了气氛的危重,交头接耳都已消失。
而在湖心之上,声音隔着雨幕远远传来。裴液正从身后踏着湖水一步步走来,颜非卿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轻轻抬起了剑。
颜非卿转回头来,前面,“北亨”和三位舵主死死护住了那具残躯。
于是他投去了一道清淡的眼神。
男子的眼眸颜色极淡而显得干净,平日也很少有什么波动,即便如今如此重伤,道袍染血,脸色苍白之下,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但现在,这双眸子中忽然燃起暴戾的无色火焰!
仿佛无中所生,又不死不灭,不知所在何处,不知有形无形只是在与那五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同样暴戾的无色之火就腾起在他们的眼中。
《清微神烈秘法》
五人一霎僵直。
而在颜非卿身后,少年终于一步步走上前来。
断臂散发地立定,他轻轻阖上眼睛,冰凉的雨珠从颊面和头发上流淌滚落,苍白的面容越发虚弱和冰冷,整个人如同化入雨中。
剑也是一样。
雨珠啪嗒啪嗒地打上剑身,裴液左臂打直,轻轻将剑横在臂后。
森寒的剑意侵染了剑上的水珠,而后,一枚枚的【剑洗水】开始向上反溯.或许直达云层。
裴液轻轻睁开眼睛,一抖剑上水珠。
一霎之间,七丈之外,衣袍锋锐地裂开,颊面敞开豁口,咽喉渗出殷红.从天而落的雨避无可避地掠过了五个人的身体。
箫马剑所传,《初月北雨》末三篇之合式,非感于情,极于剑者不能悟。
【神公洗剑,北雨天落】
第489章 雨后
一场清寒的剑雨,五条消逝的生命。
太平漕最后五个高层的尸体坠入湖水,裴液缓缓收剑归鞘,偏头看向南岸那道遥远威严的声音。
隔着湖水和雨幕,那边近乎是死寂的安静。
一袭遥远的黑氅,三品武勋,那是久居高位的气质,而有什么沉重的暴怒正要一触即发。
裴液静静看着他,却连剑也没握,仿佛笃定他不敢出手。
太平漕帮已经完了,你不知道我们会从它身上查出什么,岂敢冲动地把自己搭上?
攀着燕王枝脉被运作到三品高位,花费的那些资源,牵扯的那些关系,不是用来折在此处的。所以这时他只能扮演一个秉公的金吾将军,宁可看着亲密的同袍故友被杀死,绝对不能暴露出自己和那张【律守令】的半点关系。
裴液收回目光,淡冷的声音传彻西池:“三司查办鲤馆之案,不劳金吾费心了。”
而后他踏湖一掠,人已直穿西池。颜非卿与之并肩。
他们从西池东岸而来,杀光了飞镜楼的太平漕众,要往西池西岸而去。
而那里,正是太平码头。
不再需要城卫的队伍,搜查文书已签,谢穿堂领着一队捕快闯入了这里。
敢阻拦者都不是女子几合之敌,而更重要的是,直到此时,码头内的诸多帮众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西堂能通风报信的已然全歼,而当飞镜楼诸人浮尸湖上之时,两名杀星已经撞入了这座小岛。
绝没有时间毁尸灭迹。
所谓如入无人之境,这片码头被整个翻起,终于在那片不许漕工前去的区域的地下,他们发现了一片巨大的牢狱。
果然是“南北十五丈,东西十九丈,牢房八十间,囚人三百口”,里面缩在墙角之人,俱是良人百姓。
这当然就是最不容质疑的铁证,人证物证都摆在整个神京面前,这一夜太平码头的灯火不会熄灭,明晨刚刚醒来的狄九会亲临这里,一切都会彻彻底底地点验清楚。
裴液立在牢狱门口,神色惶然的人们正被一个个引出地牢,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施暴的痕迹,可以想象,在毒打中,一份份地契是怎么被按上手印。谢穿堂看着他湿透的衣裳和和残伤的身体,蹙眉低声:“你先回去医治吧。”
裴液摇摇头:“等等。”
他望着出来之人的面孔,直到一对相貌符合的夫妇神色麻木地走出来,裴液才伸手抬了一下,神色一松:“两位止步,敢问是程小朱的父母吗?”
夫妇怔愣地抬起头来,下一刻脸色才猛地变化,惊喜恐惧等情绪同一时间涌了上来但只一下而已,面前这位脸色苍白的少侠已继续道:“受其之托知会一声,程小朱已被救出在京兆衙门,两位暂歇之后,便可相会。”
南岸之上,雨水渐渐停下,灯影也渐渐散去了。
被打断的任何诗会当然都没再办下去,但绿华台上的每个人都觉得不虚此夜。
于国子监里纵论是非、第一次办诗会观剑的学子们来说,这样真正的江湖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本已落定的鲤馆之案就这样被两把剑掀翻,整个太平漕帮一夜覆灭.可以想象在后面很多天里,这都是停歇不下的谈资。
只有郑之伊面色僵硬。
但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位公子的情绪了,庭花定定地望着人已经消失的湖面,忽然一抓旁边傅芝云手腕,转过一双晶亮的眼睛:“下回诗剑会如果请不到裴同窗的话,我会死掉的。”
“.”
枫影台上,崔照夜安静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湖面,只觉灵魂整个醒过来了。
从小到大多少年,她为剑这样东西着迷,可那些至高的剑门,无一不隐隐指向一个她并不喜欢的方向。
“无情”、“天”、“无漏”、“空”.越高的剑,越容易出现这样的词语。崔照夜很钦佩那些历代剑者的才华横溢,也真的为颜非卿这样的剑者神思一清,但正如她所说:“我还是觉得‘剑’应该是属于‘人’的东西。”
可惜三十年来寻剑客,崔照夜并没有期待自己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遇见那位能和这些人站在一线、又踏在另一条路上的剑者。
直到看见这天雨倾落的一剑。
“.你知道吗,他学这门剑,一定没有超过十天。”崔照夜轻声道。
长孙玦转过头,这位挚友趴在栏杆上托着下巴,眼睛在烛火里亮晶晶的。
“这也能瞧出来吗?”她惊讶。
“当然,这种剑,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崔照夜很少如此话多,“比如颜非卿就用不了这种剑。”
“.颜非卿也能学会吧?”同样看了几天剑的长孙玦也有自己的理解。
“学会了也不如裴液用得这么好看。”
“.”长孙玦沉默一下,然后也有些好奇,“那裴液真的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剑者了?”
“对啊。”崔照夜两手托着脸,“你瞧刚刚他身形孤飘,持剑随意,最基础的‘横剑架’歪了三寸.但正因这丢失的三寸,那种神意一下就清晰可感。”
“.错了也好吗?”
“当然!心意凝聚,形体方散,那正是化入雨意的状态。”崔照夜柔声道,“还有,你瞧他用了两次那式先踉跄后爆发的攻剑,但步伐和剑势调动全然不同,偏偏又每一种都那样惊艳完美你知道吗,他每一招都是得鱼忘筌,才能在那许多极苛刻的境地用出来。”
“唔”长孙玦认真回想着。
“我倒不是批评其他剑者,但把那些苛求招式的庸人放在同样境地,早就引颈待戮了!”崔照夜托着下巴,曼声道,“还有,他刚刚收剑之后,朝我们这边看来,黑发透湿,身姿孤弱,脸色那样苍白冷淡,偏偏一双眼微微下耷地看着杨遽虎.”
长孙玦想着那一幕,忽然微微蹙眉好奇点着下巴:“这时候他不是已经把剑收起来了吗?表情也有什么深意?”
崔照夜仍然托着下巴:“我是说,他生得好英俊啊。”
第490章 医楼
雨停下时,第一缕晨曦也照上了码头。
规格严整的冬狱就埋在地下,已经在神京的治安体系下运作了九年,如今受害者得见天日,证据确凿之下,太平漕帮再无什么屏障。
名噪一时的成了孤身接案的狄九,如今这位仍然唇色干白的少卿正坐在轮椅上,伏在案前点验着搜报上来的一切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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