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仙主 第60节
——对每个死者来说,最有资格为他伤心的那几个人,已经随着他一同成为沉默的亡魂了。
所以城中弥漫的悲伤将很快被稀释,而秋收在即,小城的生活很快也会回到正轨。同样由于破碎的家庭并不多,“拖累”自然也少,对财政来说也是件好事。
但这都是后话了,此时县衙仍在一片杂乱的忙碌之中,每个人都焦头烂额,院中充斥着杂乱的语声和脚步,即便在凉爽的秋气下,人人脖颈中也都粘着一层腻汗。
但即便一千件事情团在一起,里面也一定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人命。
县衙所有的房间都已占满,后面的民居也征用了一整排,但还是有许多伤势不太严重的人只能先摆在院中。
邢栀是最为忙碌的一个。
她并非专修的医士,但已是此处医术造诣最深之人。而除了医治伤患,她还是一切关于仙君残留下的超凡问题的顾问——不管那是不是术士能回答,只要人们觉得这问题看起来像术士能回答。
但在这样脚不沾地的忙碌之中,邢栀的神态却并非是凝重烦躁。她眼眶是红红的,眉毛是轻扬的,嘴角还时不时泄出半个笑来。
因为她一进县衙院子,就看见一具白花花的身体顶着那张熟悉的脸,眼神迷迷瞪瞪地看着她。
——常致远实在无力把祝高阳搬回屋中,便给他下半身盖上一床小被,然后搬了个马扎过来坐在他旁边。
祝高阳的这具身体现在看起来倒是所有人中最健康的一副,他的问题主要出在心神境。
仙君虽殒,但【鹑首】施加的影响却不会立刻消失,虽然弱了一些,但还是要仙人台有心神专长的天楼或者龙君洞庭专研《心潭养蛟法》的前辈出手才能恢复。
不过这种放在平常算是严重的问题,如今在“起死回生”的奇迹之下已经不足为道了,邢栀当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然后祝高阳茫然地看着她,喃喃道:“你个……狗屁……”
她当然不会跟傻子较劲。
确认了祝高阳的安危后,邢栀当先救治的,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强大老人。
因为他的生命也最为垂危。
其实邢栀觉得这已经不是“救治”,只是“安慰”。
因为最关键的是,这具身体已经不能产生真气。
江湖人为什么生命力比别人更顽强,为什么能屡屡重伤痊愈,不正是因为体内的这“第二种血”吗?
然而以这具躯体当前之伤势,即便能自生真气生还概率都小之又小,何况如今还全靠明绮天的真气维持。
邢栀几乎是绞尽脑汁,立在塌前久久不语。
那少年则坐在一旁脸色微白的看着老人,似乎知道这样投放目光的机会已经不多。他手指拧在一起,与常见的恳求哭喊不同,他一直沉默着,仿佛已经有所预备。
“这样。”邢栀终于想出一个勉强一试的点子,“我在前辈的身体中构建一个术式,能够做简单的维持,若能撑到神京仙人台赶来,或许……他们会有些办法。”
裴液抬了下头,眼睛透出些希冀:“好……请您赶快。”
和这目光交汇了一下,邢栀低下头开始摆列针具,一时祝师兄幸存的喜悦都消下去不少。
她很难告诉他,这术式能撑两三个时辰的机会十分渺茫,而即便撑到了……仙人台来的是强援,也并非是医道宗师。
床榻上的老人则轻轻咧了下嘴,什么话都没说。
邢栀知道他一定是明白的……这样的高手。这位老人在她感觉中就像一块枯铁,虽然已朽坏殆尽,但目光落在那张脸上时,仍可闻到一种沉重的锋利。
他也确实足够锋利。
邢栀弹起一枚枚尖细的针,银玉两色飘起在空中,针上缠绕着一缕缕极细如线的灵气。
《银玉织命》传自泰山药庐,仙人台也有收藏,是黑绶术士可学的医法,可惜她时间不多,也只学了个堪堪入门。
以灵气为线在身体经脉之中织出一个复杂的术式,保证血气不散,是一门极高妙的内生疗法。
施术大约用了两刻多钟,邢栀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术式本就十分耗费心神,更不断逼迫着她的是老人不断流逝的生命,她一定要既快且稳,不能有丝毫失误。
终于这术式勉强完成,不需要灵气去感知生机,从外表便能看出老人的呼吸一下平稳了许多。
“大约,可以撑两个时辰。”邢栀出了口气,低头收拾针具道。
第95章 尾声(二)
邢栀去了明绮天那边,裴液扭过头,看着床上僵卧的老人。
这是县衙里最好的一间房子,建在角落,虽然仍能听到门窗外的吵嚷,但已算最静谧之处。
“你感觉怎么样?”裴液拧眉低声道。
“舒服多了。”越沐舟笑,“轮椅呢,推上出去透透风。”
“……你还是歇着吧,人家让你撑两个时辰呢。”裴液不动。
“赶紧。”老人轻轻推了推他。
裴液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尽管刚刚才大展神威,尽显高人风范,但这张面庞依然是那样狰狞丑恶。
他早失去了做表情的能力,但此时在真气的加持下面部肌肉又有了些活动的空间。那枯缩的两颊肌肉向上牵扯,似乎是要做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若《侠骨残》上描述的是真的,那这个笑在十八年前一定十分迷人,能得他这一笑的人也一定不多。
可现在若不仔细观察那肌肉的走向,甚至猜不出他做的是什么表情,疤痕皱皮向额下那两个巨大的黑窟窿挤过去,显得可怖又滑稽。
裴液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出去把那已经有些朽坏,嘎吱作响的轮椅推了进来,将老人抱了上去。
越沐舟缓缓倚靠在这熟悉的空间中,似惬意似惋惜地叹息了一口,屋中十分安静,良久,他笑道:“还是这样待得习惯。”
裴液道:“伱想去哪?”
“望溪坡。”老人道。
“还挺远。”裴液嘟囔。
推着老人一路穿过衙门,经过门口时正碰上常致远进来,这位过去总是一丝不苟的县令如今在忙碌中几乎有些蓬头垢面,他手里拿着一沓文字,看着两人愣了一下。
越沐舟缓缓抬手,朝他挥了挥。
出了县衙,沿街而行,望溪坡就在城的另一边——没被仙君波及的那部分。从这个坡顶可以望到山上流下的溪流,因而得名。
出城上坡,这坡不高不陡,裴液抬着老人爬到了顶上。
此时日光趋于柔暖,昏色刚起,两人来到一株大柳树下,裴液把老人往前推了推,让他视野更开阔,自己则立于轮椅之后。
越沐舟体会着夕阳和高风,忽然嘶哑道:“小液,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
“没有。”
“你不妨想一想,出现在你心中的那副画面,也许就指示着你未来人生的方向。”
裴液抬头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一定会是被人杀死的。”越沐舟道,“因为那时我就明白,我这辈子是不可能离开剑刃碰撞的声音了。”
“但是不料最后十八年,倒是过了段清闲日子。”他嘶哑笑道,“你呢?小液,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生的宫商角徵?”
“我……不清楚,我想练武,然后……”裴液微蹙着眉,看向天边,“也许,我会花很多时间去学剑。”
“是的,你喜欢剑,从小就喜欢。”老人和缓道,“昨夜又见了那个明绮天的剑,你一定很想那样的剑能从自己手里挥出是不是?”
裴液点点头。
“你也确实有这个天份。”老人轻叹,而后话锋一转,“但这不会是你人生真正的追求。”
裴液怔怔地看着老人的侧脸。
“因为你是一个真实鲜活的人,你十七年的生活塑造了你。你和我,和明绮天的经历都完全不同。”越沐舟道,“你喜欢在擂台上和人一争高下,喜欢挑战困难的事情——从小就是,人家说有大鲶鱼,你就非要夸口把它捉回来。”
裴液忍不住咧勾了下嘴角。
“你喜欢别人为你欢呼,讨厌别人压在你的头上。”越沐舟道,“你渴望着鹤凫册,其实是渴望堂堂正正赢得的名利。”
裴液目光望向空处,听着老人直插内心的话语。
“你有强烈的好胜心、虚荣心、正义感、得失心……你是一个充满热情的人。你热爱剑,只有一分是爱它本身,剩下九分是爱它在你的手中——你是做不了剑道的苦行僧的。”
“你做不到极情于剑,所以云琅山不是你的去处。”越沐舟最后缓缓道。
裴液一怔,才意识到老人是在为他思考前途。
“龙君洞庭倒是可以……你愿意拜入这样的武学圣地,从零开始,由浅入深地学习他们的武功吗?”越沐舟问道。
裴液抬首想象着那样的生活,一时难以取舍。
但老人已更快地查知了他的内心:“不,你也不想。这种纯粹的练武时光对你来说是很美好的,结交朋友、研习武学、日日进益……但你现在安心享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因为你心中有一团火。”
老人伸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腹部:“你想……为我报仇是不是?”
裴液沉默,而后点点头:“我会实力足够了再去。”
老人哈哈而笑:“你以为我要劝阻你吗?不会。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不知死活多了。”
老人肃起面容缓声道:“我当然要你为我报仇,我把这份仇恨托付给你,你能为我洗净吗?”
裴液郑重地点点头。
老人笑:“我知道,你当然能,除了你,谁还有这个资格呢?”
裴液道:“你早上的时候还嫌我弱,说靠我不知道要多久。”
越沐舟哈哈:“此一时彼一时。”
“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并不是太在乎这件事。”老人靠在椅背上看着夕阳,“微笑”道,“那么我知道你想去什么地方了——神京。”
裴液心中一震。
是的,神京。
在这个地名出口之前,他心中并未想过,当它出口之后,却仿佛已在心中萦绕了千百遍。
它不仅是现实存在于世界上一座城市,这两个字实际上代表着一种气质、一种方向,正与裴液心中隐约的倾向不谋而合。
他不愿再拜入某个山门之下,在其中按部就班地修炼、比试、出师,从此一生打上这个门派的烙印。
他要去的是神京这样的地方。
万方诸族,共襄盛举,那是整个世界的交汇之处,无数条水流在那里交织碰撞,龟、蛇、鱼、鳖、蛟龙……每个人都想在最耀眼处激浪。
他要去那里,自由地搏出一条路来。
因为他现在,也有矢志要杀死的东西。
第96章 尾声(三)
“要去神京的话,恐怕得九月后了吧。”越沐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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