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狼为患 第95节
潘敬民的脸隐隐有些发白,依旧没有出声。
陆清则也不多言,埋下颗种子,看潘敬民想要开口再问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这样反倒让潘敬民更犹疑不定,细长的眼底闪动起了另一种难言的情绪。
待向志明得知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到刑部,找到潘敬民,气势汹汹地审问他陆清则都说了些什么,潘敬民只是往冰冷的墙面上一靠,嘴唇发抖:“一些例行询问罢了。”
因着这几日吏部的事,以及陛下手中那张不知道写了多少人、哪些人名字的名单,卫党内部肉眼可见地晃荡了起来。
小皇帝捏着名单还没动作,就有人开始慌了。
要瓦解一个集团,最好的办法不是从外强攻,而是不紧不慢地拔除它的羽翼,动摇它的人心。
不需要这些卫党弃暗投明,只需要他们对卫鹤荣产生怀疑。
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在京城这样的氛围下,就能很快发酵,那是卫鹤荣想要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如当初段凌光在画舫上与陆清则分析的一样,卫党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阉党的壮大。
在阉党的压迫下,许多官员不想投靠阉人,想要肃清朝纲,便不得不自发抱团求生,再拥立出一个主心骨。
卫鹤荣便是那个被推选出来的主心骨。
在祸乱朝纲的阉党消失后,卫党独大,无声无息间,就变成了下一个裹挟皇帝的权力集团,屠龙者变成了恶龙。
陆清则和宁倦离京那几月,卫鹤荣低调地深居简出,卫党却在京城几乎翻了天了。
很显然,就连卫鹤荣自己,也开始控制不住嚣张跋扈的卫党了。
养蛊终被反噬,现在就是反噬的前兆。
陆清则忙里抽闲,把自己想象成局外人,冷眼打量了下卫鹤荣现在的处境——莫说卫鹤荣,就算是他,在当前的境况之下,也很难再找到一条坦途,毕竟小皇帝已经长大了,长得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耀眼锋锐、手腕强硬。
臣子再如何,终究也只是臣子。
也不知道卫鹤荣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干脆篡位,或者干脆杀了宁倦,换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掌控的傀儡。
京城暗潮涌动,在无数的猜疑之中,史大将军的车队辘辘而行,在数日之后,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缓缓驶入了京城的大门。
百姓夹道欢迎,都想见见传闻中的是史大将军长什么模样,可惜大将军负着伤,坐在马车里并未出面。
史容风轻车简行,只带了百人亲卫,并未带军队归京。
这一点让众人又是松口气,又是没办法完全松出来。
三大营中,神机营没落已久,三千营战力不高,五军营实力最强。
虽说都是皇帝的亲兵,但崇安帝不管事多年,宁倦登基又极为仓促,弱小时只能蛰伏不动,卫鹤荣权力最盛的那几年,五军营早就脱离了掌控,底下的士兵对皇命都没有对顶头上司樊炜的命令信服。
史容风威望颇高,又手持兵符,就算支持卫鹤荣的五军营总兵樊炜想反,史容风若是发话,底下的将士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听樊炜的了。
大将军负着伤,宁倦特地下旨,让史容风先休憩几日,再进宫觐见。
史大将军却没领情,当晚便入宫求见。
陆清则正好参与内阁的政事商谈,谈完了又被宁倦明里暗里地铲到乾清宫去。
史容风求见的时候,宁倦正和陆清则坐在院中对弈,陆清则近几日忙得没时间进宫,难得两人有闲暇单独相处,小皇帝的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耐,不想被打断和陆清则的相处。
“长顺,去请大将军进来,”陆清则看出他眼底的不耐,顺手顺了把毛,扭头看向长顺,“顺便找个人,把林溪从郑指挥使那儿抢过来。”
被顺了毛,宁倦的脸色才缓了缓。
郑垚今日也进了宫,看到林溪就两眼放光,拽着人就去探讨武艺了,虽然他也不怎么看得懂林溪的手语,但不妨碍郑指挥使热情高涨。
也不知道林溪被郑垚拐去哪儿了,当史容风跨入接近外臣的乾清宫前殿时,人还没给找回来。
史大将军少年带兵打仗,无暇顾及私事,与夫人成婚时已经三十余岁,如今将近半百,身材依旧高大板直,两鬓微霜,眼神犹带战场之上厮杀过后的冷厉煞气,倒一时叫人忘记看他长什么样。
陆清则第二眼才注意到史容风的脸色,浮着一层不太正常的苍白,又隐隐泛着点青,看起来果然中了暗伤,只是他气势太盛,反而叫人第一眼注意不到。
“末将见过陛下。”史容风也注视了片刻宁倦和陆清则,才低下头行了一礼。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并未让宁倦的眉毛动一下,语气淡淡的:“大将军免礼,赐座。”
史容风也不客气,椅子搬过来,砰地就坐了下去,视线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陆清则身上:“末将一路南下,听闻陛下身边有位年轻的老师,想必就是阁下了。”
陆清则笑了笑:“能让大将军记得,是在下的荣幸。”
“那敢问陆太傅,”史容风盯着他,开门见山问,“你是如何得知那块信物的?”
陆清则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脚步声,眼底涌现出些微笑意,示意史容风回头看:“我是如何知道的,大将军亲眼看看或许更清楚。”
史容风霍然起身回头,正好撞上了正跨门进来的林溪的视线。
一老一少同时愣住。
那一刻,陆清则仿佛觉得,这位战无不胜的史大将军的背影,好似轻微颤了一颤。
史容风一步步走到林溪身前,嗓音低沉:“孩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可还记得……”
话没说完,他深吸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血浓于水,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
不需要再看信物,见到这个孩子的瞬间,他几乎就确定了,这是他丢失了十几年的孩子。
林溪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分明他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了,但听到史容风开口时,心口却不停紧缩,他“啊啊”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回应,却说不出话,只能焦急慌乱地打了几个手语。
史容风闭上眼,俯身一把抱住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也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林溪平时又社恐又怕被人触碰,这会儿手愣愣地垂下来,低下头没有挣扎。
良久,史容风才放开了林溪,转头望向陆清则和宁倦,威严冷峻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方才失态抱住林溪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并不为所动般,只是凌厉的眼神稍微收敛了点:“陛下与帝师特地寻回犬子,召我回京,有何要事?”
眼神收敛了,但气势依旧沉甸甸的,林溪虽然有点害怕宁倦,却很喜欢陆清则,忍不住拉了拉史容风的袖子,想让他别冲陆清则那么凶巴巴的。
威严的史大将军沉默了三秒,语气缓和下来:“三年之前,我本以心灰意冷,以为再也寻不回息策,辜负了他娘亲临终前对我的交代……”
史息策,就是林溪的本名。
史大将军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小儿子,呛咳了几声,不再硬撑强硬,嗓音沙哑:“没想到还有相见之日。”
陆清则看他眼底闪烁着的微光,唇角牵了牵:“我们的确需要大将军帮点忙,不过眼下你们父子方才重遇,不必着急。”
顿了顿,他看向林溪:“林溪,你随大将军回府吧,不必忧心什么,若是想小刀了,我让小刀去武国公府找你。”
林溪本来还在犹豫,听陆清则说完,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对父子俩刚重遇,史容风恐怕有许多话想说,宁倦没有留人,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之前的棋局被打断,宁倦十分不悦,这会儿才将不满说出来:“朕不是让他在府里等着么,急什么。”
陆清则挑眉:“史大将军找了林溪多年,换做是你丢了重要的人,恐怕更急。”
这么一说,宁倦偷偷看了陆清则一眼,倒是能理解了。
万一有一天,他把陆清则弄丢了,怕是会比史容风更急更疯。
但他不可能会把陆清则弄丢的。
就像他无法想象陆清则不在的日子是怎样的一样。
等大权得握那一日,他可以把陆清则藏起来,面具之下的盛颜,只给他一人观赏。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收拾包袱马上跑路
宁果果:?决定让老师回顾一下中秋之夜
第五十九章
万众瞩目的史大将军回京之后,除了当日进宫面圣,回到武国公府后,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国公府大门紧闭,问就是大将军在养伤不便见客,全部拒见。
本来以为史容风回京之后,京城的局势怎么也该有所倾倒的众人全部陷入了茫然。
难不成大将军千里迢迢回京,还真是来养伤看热闹的?
史容风手握重兵,身份特殊,因为他的态度,一时之间,京城反而又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氛围中,无论是保皇党还是卫党,都暂时停止了互相攻讦,突然间相安无事起来。
陆清则身边的神秘护卫也换了个人,前几日的清洗结束,吏部顺利安插进了新人,也就暂时不再搞大动作。
蹲在刑部大牢里的潘敬民也没动静。
不过陆清则也没想过三言两语能让潘敬民动摇,他那日前去,只是需要在潘敬民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在阴暗潮冷的大牢里独自待着,很容易生出其他的想法,只要有过一丝怀疑,那丝怀疑就会像堤坝上的一丝裂缝般,在反复的犹疑冲刷之下,一点点地扩大。
就像让卫党内部对卫鹤荣逐渐产生动摇一般。
何况卫鹤荣若是当着想捞潘敬民出来,早就出手了。
史大将军回京的第三日,陆清则散值后,放走出吏部官署,就看到外面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疤的男人候着。
陆清则眯了眯眼,顿住脚步,心里生出几丝预感。
这是来找他的。
跟在他身侧的尤五警惕地横跨一步,侧挡在陆清则身前,刀疤脸注意到陆清则,抱了抱拳,语气冷淡:“在下唐庆,史大将军手下亲兵。陆大人,我家大将军有请。”
陆清则眉梢微挑。
散值之后人来人往的,吏部又几乎都是卫鹤荣的人,到处都是眼睛,史容风居然直接让他的人来接他。
他可是小皇帝的老师,再纯正不过的皇帝一派,这不是隐晦有一丝站在宁倦这头的意思了?
果然,周遭许多人的目光都变了色,陆清则微微笑笑,上前钻进了刀疤脸带来的马车上。
刀疤脸忽略那些目光,坐上车夫的位置,尤五见状,也爬上去坐在侧,抱着手道:“我是陆大人的贴身侍卫,陆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唐庆不爽地瞪他一眼,想到大将军的吩咐,才按下脾气,哼了一声,扬鞭一挥,驶向武国公府。
马儿被抽痛,跑得就有些快,颇为颠簸,陆清则早有预料,稳稳坐着,只笑了一下:“看来京城的大道修得还不够平整,叫唐参将以为此处是敌人的战场上。”
马车内平和清润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出来,钻进耳朵里,唐庆的动作僵了下,啧了声,赶马的动作平缓了点。
陆清则丝毫不意外史大将军身边的人看不惯他。
或者说,漠北军恐怕都看不惯朝廷,尤其是皇室。
当年他们在边关御敌时,朝廷这边还在思考怎么耗死史容风好夺回兵权,来了一通背刺,换作是谁都会心怀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