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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倒计时 第120节

连不怎么懂音乐的暗卫也点头,于琴声中仿佛站在厮杀纷乱的战场,比京都府里整日弹些风花雪月的琴艺大师高明多了。

赵白鱼能从琴音中多听出一份抑郁不得志的愤慨,‘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出自前朝诗仙的《行路难》,是感慨仕途艰难,也是功成身退、避祸于世的自我排遣。

虽不能辨出琴曲之名,却能感觉到琴曲的复杂,难得还能有浓烈的情感灌入其中,人曲合一方动人心。

赣商奉之为神的三爷,确实是天纵奇才。

一曲罢,里头传来一道颇为清润温朗的声音,脑子里便不由描绘出一位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君子形象。

“有客到访,恕王某腿脚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小童撩开水榭垂下来的竹帘,露出三爷真容,是个模样清隽、俊秀,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书卷气浓郁,坐在腾制轮椅上,腹部盖着一条毯子,满脸病容但双眼明亮,像是避世的尘外高人,也像谈笑间便能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人物。

“三爷?”

“某姓王,字月明。前尘往事皆休,早已不记得大名。起初是个无名无姓的毛头小子,别人信不过,又希望能有人三谒茅庐,待我如知己,于是取个‘三谒’的名故作高深,没成想传来传去变成了三爷,也是一番奇巧因缘。”

“沧海月明,自贤自得,三谒茅庐,都是好名好字。”

“却是心有不甘的痴心妄想。”

点到即止,彼此心知肚明便好,因此赵白鱼笑了笑,没接话。

王月明反倒自报家门:“元丰九年科考,我中了进士,殿试落榜。次年开恩科,我还是中了进士,再次殿试落榜。十年寒窗苦读,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我从没想过帝王不需要我。”他眼中浮现追忆往昔的光,“江州出了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也就是你父亲赵伯雍,因此声名鹊起,世人皆知两江学子智无其双。”

顿了顿,他说道:“你父亲是元丰七年的状元。和我们相隔也就三年的时间,当年我们几个两江走出去的学子都有些名气,还特地去拜访你的父亲,遇到了纠缠赵相的昌平公主,替被刁难的赵夫人解了围。”

赵白鱼垂眸:“原有这等渊源。”

王月明朗声笑说:“那年会试,大半的两江学子榜上有名,但是殿试一过,两江无人中选。天下学子都明白殿试的规矩,看似考才学、经纶,实则看元丰帝的心意。不过那时候年轻,只觉得圣上英明,海清河晏,我等有入水为鲲、上天化鹏的抱负,又还年轻,何愁不能出将入相?”

“元丰十年开恩科,两江学子再赴考。按例还是拜访赵相,可惜那年赵相贬妻为妾娶公主,昌平公主记恨我们前一年帮赵夫人解围,做主将我等拒之门外。之后还是中进士,殿试落榜,这次再蠢的人也回过味来,虽然文章多样,各花入各眼,但两江众多学子无一受青睐,是否不合常理?”

赵白鱼心中震撼,表面不动声色:“所以你们召集两江学子一块去祭文庙,被官兵驱赶,打死的打死,打残的打残……”目光落在王月明的双腿上,“是那时候留下的伤?”

说是祭文庙,实则是上街游1行抗议,闹得轰轰荡荡,再加上元丰帝晚年不太清明,震怒之下便以造反大罪处理当时心存不满的两江学子。

那帮学子代表的是天下学子,也和朝廷文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是门生、或是亲属,或是同族、同乡,元丰帝打杀手无寸铁的学子不仅天下文人心寒,更激怒他们骨子里的血性。

因天下文人静坐抗议,元丰帝的身体和精神也每况愈下,当时还是太子的元狩帝伙同赵伯雍夺走监国权,安抚天下文人和两江学子,规定从此以后凡为进士,皆有官当。

可以说正是二十二年前的两江学子祭文庙一事改变朝廷时局,让举步维艰的东宫一党翻身,成功收拢文臣学子的心。

王月明:“你知道?”

赵白鱼:“听我丈夫说过。”

“小郡王?”王月明倒真是因赵白鱼毫无芥蒂的说起‘我丈夫’三个字,流露出一丝诧异,“你们居然是一对真夫妻!哈哈哈……”

他在揣摩赵白鱼此人时,一度无法摸清赵白鱼和霍惊堂、昌平公主之间的情分。

“赵白鱼,你确实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有人才华盖世而心无傲气,七尺男儿被一个废物拖累至此,竟也不怨天尤人!”王月明拍着轮椅扶手直叹:“可惜,可惜!要是你和我一样愤世嫉俗,说不定能联手在这两江创下青史留名的功绩!”

赵白鱼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废物指的是赵钰铮,“我一不图名,二不贪财,三不恋权,四不奢求人间贪嗔痴,让你失望了。”

“心无贪嗔痴,不如出家当和尚!”王月明冷笑:“你不诚实,你没对赵家人失望过?没有埋怨没有失落没有恨?你敢说你不是心死?你敢说你没有一刻怨过这不公平的世道,没有一刻被污糟黑暗的官场恶心过?你回头看看,看看你身后的人,赵家人偏心偏袒,把他们在昌平那儿受的罪怪到你头上,你以为的恩师可敢血溅御前救你?你效忠的天子,可如你所愿,是‘君王死社稷’,是‘爱民如子,君臣如水’,还是君臣异心,你算我谋,勾心斗角?你再看看你所谓的丈夫,临安小郡王当真与你心心相印而无隐瞒?”

赵白鱼无法反驳。

“所以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些当官的,嘴里没实话,连自己都骗。”

“可你一生都和当官的打交道,你恶心官场,却把自己变成官场恶心的根源之一。你看不起君臣勾心斗角,偏大半生都困在二十年前去祭文庙被打断腿的路上,囿于先帝为一己之私而断你前程。”赵白鱼揣手于袖,垂眸说话,温和秀气,内容却辛辣狠毒:“你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祭文庙闹了一通,到头来同去的学子都有官当,反而他被打断腿,再无入仕的可能,谁能心甘情愿接受这恶毒的命运?

王月明突然激动:“我就是不服!你知道元丰帝接连两届科场都不录用两江学子的原因吗?是因为他不满赵伯雍投靠东宫!昌平公主死缠烂打,靖王以利诱之、以知己之情待之,可他还是坚定地选了东宫太子,令先帝满腔算盘落空!而我等,我等两江学子赴京赶考都会去拜访赵伯雍,先帝怕我们成为赵伯雍的门生,视我们为东宫门党,甚至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把寒窗苦读、一腔热血的两江学子刷下去!”

他恢复了冷静,露出讥讽的笑:“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就是这种可笑的理由!一朝天子,放任私情作祟,葬送无数学子的一生,还能安享晚年,死后入太庙,享万世香火、受学子追捧,那样的帝王配吗?”

赵白鱼安静地听着王月明的话,内心不是没有触动,被迫放弃科考的经历让他能够感同身受王月明的痛苦,但他没办法认可王月明后来做出的报复。

“我辗转回到两江……你不会想知道一个瘸了腿,无权无势,身无分文的书生是怎么回到两江的。到了两江才知道家里因我祭文庙而受累,我爹耗尽家财,四处奔走,结果被从前嫉恨我的县官以贿赂官吏的借口打了板子,回去后病倒,一个月后出丧,我娘忧思惊惧过度,不久后随我爹去了黄泉……你告诉我,我不过是去参加一场考试,不过是想实现我的抱负,怎么就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也告过官,也求过公道,朝廷还我了吗?”

王月明盯着赵白鱼,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我时常在洪州码头静坐,看着江面时来时往的船只,看底下那些官差对上逢迎、对下剥削,我从一个帮过的都监嘴里打听到原来光是一个码头一天贪污的钱,只是从大官大鱼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一点点,就够一个大家庭两三年的开销,我才猛然惊觉钱是个好东西。”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是句空话。财能通权,分不开的。”王月明拂了拂盖在腿上的毯子,笑说:“所以,我先是救了陈罗乌,又帮了平博典,后再扶持一个方星文……别觉得他们是庸才,庸才才听话。一个掌漕运走私,一个掌私盐,一个掌牙行,然后用挣来的银子打通一个个关节,从洪州府到江西省,再到两江,再到广东、福建,四省六路,连朝中都有能为我说话的官!”

“我做到了身不在庙堂,而庙堂风云因我而起。”

“你以为郑国公府在两江的部署,秦王勾结陈之州制造一出出科场黑幕,我不知道?那个从祭文庙里逃脱出来,躲过追杀,上京告御状的书生,如果没有我的人暗中引导他和小郡王的人相见,早就死在路上了。”

王月明因为说了太多话而咳嗽不止,倒春寒生了场大病,几乎耗光元气。

“我全都知道!”

“包括小郡王身中蛊毒,靖王为夺走万年血珀而屠杀江南皇商一事,我全都知道!”王月明笑了,脸色苍白灰败,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挽留不住流逝的生机。“小郡王身中蛊毒,交还兵权,没多久,六皇子请缨驻守定州……哈哈哈……果然是天家凉薄!父子一脉相承!”

赵白鱼冷脸:“霍惊堂身中蛊毒有没有你的手笔?”

“我倒不至于手眼通天到插手南疆和西北军的战争,何况我还是大景子民,岂是桑良玉那等叛国贼子可比拟?”

王月明颇是不屑。

“桑良玉?”

“大夏国师。”

“也是当年殿试落榜而去祭文庙的学子?”

“他和我是同窗同科同榜。”

“若是同为殿臣,二十年下来也是段佳话。”

“说了别拿那等人和我比。”

才高如王月明怎能不心高气傲?

说了一番话,王月明精神头蔫了,恹恹地说道:“你想要官商勾结的证据都在这里。”他唤了小童过来,对方捧着一个木盒子,里头都是二十年来记录的账簿。

“收受贿赂的官,帮牙行改良为贱的买卖,帮着贩卖私盐的官……所有脏污的买卖都在这个盒子里。你,拿去。”

“为什么给我?”

给得太爽快,像是临终遗言行最后一桩善事,但赵白鱼不信他没算计。

这聪明得瘸了腿的落魄书生能屹立两江二十年,真正做到呼风唤雨,甚至影响朝廷,不可能轻易认输。

“哈哈哈哈……赵白鱼,你特别聪明,不亚于你的父亲——不,你比他聪明,你还有他没有的对百姓的怜悯和对官场的不妥协!可你还是年轻,年轻人心高气傲,怎么都不肯服输,自以为能以一己之力荡涤世间不平,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王月明直勾勾盯着赵白鱼,唇角溢出鲜红的血,疼得满头冷汗却面不改色,孱弱的身躯里藏着七尺男儿的灵魂,堪为一世豪杰。

“我想看你会做出什么选择……是让步、妥协、心软,任由这官场暗无天日、决疣溃痈下去,还是、还是破釜沉舟——”

转头看向昏暗下来的天色,夏日的风很闷热,天气变化尤其敏感,空气湿润,梅雨季节将至,毫不怀疑将有一场震天撼地的倾盆大雨降临人间大地。

“我不信人间有公道……”

王月明明亮的双眼逐渐失去光泽,脸色彻底灰败下去,魏伯上前两步探了探他的鼻息便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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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前三章修改过,之前的版本有提过中进士但不能当官,得殿试过了才能当,闹出事后才修改这个规矩,就是为了呼应两江这里。

但是当时想着突然提一嘴这个会不会太突兀了,所以就删掉了,后面就老霍来信提一下,铺垫一下,也是跟最后一个单元的打仗有关(这单元比较短)。

等完结后,我再看能不能修一下前三章,改回之前删掉的铺垫。

三爷不是谁的势力,他就是个一心报效国家却被皇权倾轧所害,愤而反抗皇权,愚弄官场,从而冷眼旁观的受害者,一个落魄书生,当然后面也是加害者了,比较愤世嫉俗。

PS:

我特别喜欢窦娥冤,关汉卿太牛逼了。

尤其窦娥冤砍头那一幕,绝对精华,鸡皮疙瘩起,不知道关汉卿大佬的脑子咋长的,怎么能想出鲜血倒流、血溅白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这样的剧情?

更讽刺的是都六月飞雪、大旱三年这般泼天冤案,也没有等到朝廷的翻案和青天的到来,最终是窦娥高中的老爹当官回来替她伸冤,太讽刺了。

第82章

王月明死了。

盘踞两江, 操纵赣商,以无官无爵、一介瘸腿落魄书生之身玩弄两江官场, 上至二品大员、下至九品芝麻官都为他所驱使, 呼风唤雨,权利之盛,更甚于元狩帝。

人要是能活成王月明这样,大抵是值了。

王月明死前究竟是心有不甘还是心满意足, 赵白鱼不得而知, 他只是站在王月明的尸体前, 捧着他送来的木盒子, 脑海里还回荡王月明刚才说的话。

到两江近一年,明是和赣商斗法, 实是和王月明交手。

如果王月明不是身体孱弱, 病得无法行动,或者他面対的是一个双腿健全的王月明,那几次斗法能不能赢、会不会死在他的算计下,尚不得知。

不过这些假如一旦成立,出现在他面前的,可能不是一个抑郁不得志的瘸腿书生,而是冰壶秋月的良臣能吏, 两江官场或许也不会是现如今腌臜腐败的模样。

一念起,一念灭, 一饮一啄,皆是因果。

小童推着王月明的轮椅就要离开,被暗卫拦下来:“未经小赵大人允许, 人犯就是死了也不能带走。”

小童看向赵白鱼:“三爷说,你不会留他的尸首。”

此话一出, 赵白鱼再次深刻意识到王月明的确料事如神,人心揣摩到位。

如果来的是钦差,于战场上侮辱尸体是习以为常的六皇子恐怕会带着这具尸体回去复命,要么枭首示众,要么鞭尸以儆效尤。

偏偏来的是赵白鱼,留下尸首于他而言毫无效益,他也不愿拿一具尸体玩杀鸡儆猴的招数。

赵白鱼:“让他走。”

小童将轮椅推出水榭,到门口时回头说道:“三爷说,为了感谢你留他全尸,你现在最好赶紧去采石场看看。”

赵白鱼皱眉,心生疑惑。

小童:“你手里的账簿有关于昌平公主勾结官商的罪证但不足以判她死刑,采石场和勾结牙行贩人都是三爷当初为了掣肘昌平公主,拿捏她的命脉,设计令她掉落陷阱,她也清楚三爷这里没有能杀她的证据。”

话到此处,赵白鱼脸色大变,已然明白王月明想提点他什么。

“快!”赵白鱼扭头対魏伯和暗卫两人说道:“一人立即赶去见钦差,让钦差带兵包围采石场,一人随我出城去采石场救人——昌平想杀人灭口!”

***

亥时,荆北兵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进入洪州府,来到钦差落脚的旅馆,一半随燕都尉前去捉拿山黔,一半随霍昭汶前去包围昌平公主府。

与此同时,江东帅使胡和宜带了一小队骑兵奉命前往洪州府城郊外的采石场,李得寿赫然在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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