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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口 第72节

“小禾苗从生下来就在吃苦。他长这么大,全是凭自己扛过来的。我本来以为在我这能让他好过点……”

郑海川看向男人金丝眼镜后沉静的眼眸,自己的心也似乎跟着变稳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给祁聿压力的话,只轻轻拽了男人的手腕一下,带着自己没有察觉的信任与依赖,对祁聿道,“我现在也没法努力了,插不上手……只能辛苦你帮我努力一把,把小禾苗从老天那拽回来了。”

医生这个职业似乎天生就承载着病人和家属所有的希望与怨怼。只要换上了那身洁白的衣服,他们似乎就从一个人变成了不能犯错的神,一旦结果稍有不如意,他们就要承受来自患者家属和社会各界的质疑与否定。

祁聿上手术台前听过太多的哭喊和要求,见过太多人找他要许诺和保证,可从来没有听到人只跟他说——帮我努力一把。

郑海川没有找他要任何的许诺,两个人只是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匆匆对视了一眼,祁聿便在护士的催促中走向了无菌室。

他只给郑海川留下了一个“嗯”。

但里面却藏着祁聿作为医者的全部信念与承诺。

“开无影灯。”

“麻药准备。”

“氩气刀开,设备调试。”

手术室的灯“啪”地一声亮起,走廊外顿时只剩下郑海川一人。他有些茫然地呆坐在一旁的等候凳上,一时间脑子里空空的。隔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给家里人打电话。

老爹和大哥郑海山收到消息后表示立刻动身赶过来,郑海川懵懵地应了,等挂断手机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老爹他们坐火车一趟要一宿多,来了小禾苗早就做完手术了。

郑海川又拿起手机,想说要不大哥别折腾来了,他在这儿守着就行,等结果一出来就通知他们。可这时候他身旁坐下来一人。

“让他们来吧。这种事……不自己守着看着,是不会安心的。”那人对他劝道。

“啊,祁叔。”郑海川侧过头去,发现是刚才一路超车送他们到医院来的房东祁广志。到医院后祁聿就带着他先一步抱小禾苗上楼做检查了,把老者忘在了身后。

“当年聿仔他妈抢救的时候,我也让他别回来了,坐飞机要一整天……但他还是飞回来了。”

祁广志盯着“手术中”那亮晃晃的三个字,有些出神,“阿凤,抢救了四个多小时……还是没抢就回来,”他继续说着,“等聿仔回来的时候,连他阿妈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郑海川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

尽管他已经听祁聿说起过一次了,但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这段过往,他仍然对祁聿生出十分心疼。尽管对于祁广志今天开车送他们过来他非常感激,但对于这人给恋人带过的伤痛,他也同样感同身受。

祁广志兀自不觉,他似乎只是久未与人说起过这些了,此刻絮絮宣泄着内心积攒多年的情绪。

“聿仔当着吊唁所有人的面跟我——跟他亲爹打架。”祁广志自嘲地哂笑了一声,“我当年也挺混账的。觉得丢面儿了,扬言要和他断绝关系。”

“那……那断了吗?”郑海川忍不住追问。

“当然。”祁广志扯了扯嘴角,“那孩子从小就早熟,自己有主意的得很。我那些年对于他们娘俩的关心确实太少了,他不喜欢我也情有可原。”

“后来呢?”

“后来葬礼结束之后他就又飞出国了,前两年才回来。”祁广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想抽,又因为场合不合适而只能捏在手里,“我当时为了逼他承认错误……断了他的钱,也不知道他那几年怎么过过来的。”

郑海川才知道这事,有些不忿地瞪向祁广志:“他那时候还是学生?您那么有钱的!”光他们那栋老楼的房租,每个月都能收入六位数吧!

“是啊……我那么有钱的。”祁广志垂下头,花白的头发显出他如今年龄的沧桑,“我以前一直觉得钱能带来快乐,有了钱之后就开始享受这种快乐……后来才发现,我早就把真的快乐弄丢了。”

老婆走了,儿子不认他,他抱着银行卡里的那堆数字有什么意思?

那些打牌喝酒时认识的兄弟朋友,对他的恭维也不过是嘴皮子上下一碰,人家下了牌桌酒桌还有家可以回,而他呢?

祁广志后悔了。

儿子回国后,他偷偷来过这个医院很多次。

可从来没有看见过后悔药卖。

第100章 你真好

“手术中”的指示亮灯在两个小时之后暗下了。

祁广志先一步离开了医院,没让郑海川送,郑海川只好注视着他坐电梯下了楼。

行走间老者的背有些驼,身影在医院白炽灯的投射下拉得长长的。郑海川有些不忍心地扭过了头,盯着手里的饮料和面包发呆。

那是祁广志走之前塞到他手里的,像是提前知道了他们没有吃晚饭,又或许曾经也经历过这种在焦急中等待的饿。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吸引回了郑海川的视线。

两个全副武装绿色手术衣手术帽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人身型挺拔颀长,同另外的医生说了两句之后,又侧过头吩咐上来接应的病房护士,像是在交代术后的安排。

郑海川紧张地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立在走廊边,看着他不敢上前。

直到男人金丝镜框下的眼睛望了过来,又冲他招了招手,郑海川才连忙小跑着赶上前去。

“这两天记得交班下去,严格观察AKP和骨形态蛋白等指标变化情况,软组织的状况也记得跟进。”

祁聿和护士交代了几处专业细节,便打算同等急了的郑海川说话。可年轻的护士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隔着口罩在悄悄打量他们俩。

祁聿冷着脸望过去:“杵着干嘛?你也被麻醉了?还是要我去安排床位?”

许萌连忙摇头:“我、我马上去安排!”这才抱着病历本去追不远处推出来的手术床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转眼间只剩下两个男人。祁聿这才柔下眉眼,看向面前一脸紧张还不敢开口的青年。

“等久了?”

“不久。”郑海川摇摇头。

他刚才跑过来就看见了男人手术帽沿边上的一圈深色。那是汗水淌下浸湿布料的样子。郑海川伸手想去抹掉祁聿额角上隐隐可见的汗珠,可手抬了一半又缩回去了。郑海川记得,他家媳妇儿爱干净。

祁聿瞥见了郑海川的动作,长时间站在手术台前的疲惫顿时一消。他微微勾起嘴角,垂下脑袋,“给我擦擦。”

“嗯?”郑海川没立刻反应过来。

祁聿干脆晃了晃自己还带着橡胶手套的手,继续示意:“帽子摘了,热。”

“噢,好!”郑海川终于明白了,听从媳妇的指示把他头顶上的手术帽扯了下来,然后又用自己看上去干净一点的手背给祁聿的额头抹了两把。抹完还给他扇了扇风。

“好点没?”

“嗯。”祁聿此时就像是被顺毛捋过的大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要不是考虑到这里是医院,他甚至想直接靠在自家恋人身上。

“不用担心了,手术很成功,病灶已经全部消融了。”最终他还是只捏了捏青年的手掌,告诉他这个能够安下心的结果,“会住院一段时间观察,但预后应该不差。”

郑海川那颗吊起来一整晚的心在此刻终于落下了,蜜色的脸上泛出一层明亮的光晕:“太好了!”

他再也忍不住,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面前这个给他带来好消息的男人,“律医生!谢谢你!谢谢你!”

祁聿感觉自己跟被钢筋箍住了似的,但他半点没挣扎,只抬起一只手摘了手套,放在了青年的脑袋顶上,任由那刺刺的头发朝自己掌心拱。

“跟我还要说谢?”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人。

“那、那……”郑海川也觉得,跟自家人好像说谢谢不太合适。但不做点什么又实在压不住他此刻欢喜的心情,郑海川抱着祁聿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另一种感谢方式。

他稍微松开了男人一点儿。

然后脑袋往左右来回瞅了瞅。

见四下都没有人在,他干脆撅起嘴,在祁聿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然后咧开一口大白牙。

“媳妇儿,有你真好!”

*

祁聿还有一些专业报告记录要写,将郑嘉禾住院的床位和输液药物安排好,就先去忙了。

郑海川坐在病床前,看着半边胳膊都被纱布包扎起来的小孩子,眼里都是心疼。

“禾苗儿啊……”

他小心没碰着伤口部位,摸了摸小侄儿微凉的脸,“痛不痛?”

麻药的效果还没消,郑嘉禾乖巧地摇摇头,“不痛的,幺爸。”

郑嘉禾现在能感受到自己手指动弹了,心里高兴,冲自家幺爸露出一抹苍白的笑,“绿叔叔说,我过两个月就能恢复原样。”

本来他上手术台的时候还是有点怕怕的,但看到拿刀的是绿叔叔,他就不怕了。虽然绿叔叔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露了出来,但郑嘉禾还是从眼镜框认出了人。

打针前绿叔叔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拿布把他眼睛盖上,他只感觉疼了一下下,后面就哪里都不痛了。

“幺爸!医生叔叔们全都浑身是绿色的耶!”郑嘉禾想起在手术室里看到的叔叔阿姨们,眼里有着新奇,“所以他们都姓绿吗?”

郑海川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原来他家小禾苗是遗传了他的不识字吗,竟然一直把律医生…不对,聿医生当成了绿医生?

“哈哈,禾苗儿,他们是穿的绿色手术服,颜色跟姓什么可没有半毛钱关系!”

“噢,那只有绿叔叔姓绿吗?”

“绿叔叔也不姓绿,他姓祁。”郑海川说着,拉起小家伙的左手,在他手掌心用指头划拉,“这个祁,这个律…聿!”

郑海川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下回不能在叫错律医生名字了,容易带歪小朋友。

只不过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改。就像一旦人走进了心里,就不远他受到外界任何的质疑。

郑海川又和郑嘉禾说了一会话,告诉他明天就能见着爸爸和爷爷了,郑嘉禾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期待又兴奋的表情。

“好了,到乖孩子睡觉的时候了。你饱饱地睡一觉,第二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爸爸和爷爷了。”

小家伙这时候也吃不下饭,郑海川给他撕了点面包泡热水吃下肚,就催郑嘉禾睡觉了。

“那幺爸也会在吗?”

床上的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被郑海川好吃好喝养了大半年的脸蛋上总算有了点肉,可这么一病,不知又要掉下去多少。

“肯定来啊,幺爸每天都要来看我们禾苗儿,还要给禾苗儿做好吃的来!”郑海川揪了揪小家伙的肉脸蛋,保证道。

“好了,快睡吧。”

“嗷,幺爸晚安安!”郑嘉禾把被子拉倒鼻子上,乖乖闭上眼。

郑海川笑着把他被子扯到脖子间掖了掖,“晚安,禾苗儿。”

孩子睡了,郑海川记挂起忙了一晚上都还没吃饭休息过的祁聿。他拿着饮料走出病房,想问问男人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夜宵,他出去买回来。

已经快到凌晨,住院部的病房外只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家属在行走洗漱。郑海川穿过这些人,凭着上次的记忆一路找到了祁聿所在的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阖着,但可能因为关门的人没注意,锁扣并未嵌上,留出了一丝缝。

“祁医生,刚才手术的那个患者,是您……亲属吗?”

“这个跟工作有关吗?”

郑海川正欲敲门找人,却听见了里面的对话声。他想着祁聿在和同事忙的话自己就等一会儿再来,可下一秒却因为屋内另一个人问出的话而不禁停住脚步。

“我是觉得……如果别人知道他是因为跟您有关系才能成为试验患者的,会对您声誉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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