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 第287节
史尚得体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眼看着明远转过身去,在路边的长亭中站定,似乎便开始自言自语。
史尚偶尔能听见只言片语,诸如:“这件事理应由食盐坊解决……”
“这本就是食盐坊的责任……”
史尚反反复复地听着“食盐坊”三个字,实在是没想明白他所禀报的这件要事与“盐”究竟有什么关系。只不过盐是专卖之物,只有富商巨贾才会涉足盐业。
史尚忍不住自豪地想:难道我家东主小郎君真的要涉足盐业了?
*
西夏国都兴庆府。
王宫里,年轻的国主李秉常端坐在一幅舆图跟前,低声轻轻叹息:“唉……河湟啊,河湟……”
李秉常斜前方,跪坐着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将将领,穿着西夏的武职官袍,但却生得眉眼清秀,礼数周到,仪态端方。这是一名来自宋国的降将,名叫李清。
这李清听李秉常叹息,赶紧称赞:“大王天纵聪明,也能看出河湟的重要!”
这对君臣口中的河湟,就是大宋君臣口中的熙河。各自的叫法不同而已。
李秉常缓缓点头,伸手在舆图上一比:“这里……和这里,便是剪去了我大白高国的两侧羽翼。同时,这里……”
秉常又挥手指指西边:“恐怕以后西方的生铁和匠人,都未必愿意再入我国境内,而是会直入宋国境内。”
李清闻言,顿时想要拍案叫好,大赞秉常视角独到、目光长远,但看看秉常身后随侍的人,还是忍住了,改做轻轻颔首,他沉默了一阵,又道:“上次禹藏家受‘天雷’攻击的事,如今也已查明了。”
秉常听见“天雷”两个字,脸上肌肉便是一跳,眼神发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绝不愿意回忆的。
“那些不是什么真的‘天雷’,而是宋人用的火器。”
“火器?”
自幼在深宫内长大的秉常眼露迷茫。
“就是年节庆典时用的爆竹,宋人将它们做成了可以用来杀人的火器……”
李清见秉常听得出神,继续道:“这次宋人手中的‘天雷’也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需要投石机投掷的了,而是可以像弓箭似的握持在手中,随用随发射。”
“听说,洮州附近的几个部族,原本根本没把宋人那百人左右的小队放在眼里,却在那些人手中的火器下吃了大亏,精锐尽丧。所以才有了闻风丧胆,见宋人便降。这次河湟才会尽数落入宋人手中……”
李清正说得滔滔不绝,忽听秉常身边一名内侍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提醒李清,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清忽然明悟,连忙住嘴。
却见秉常忽然捂着胸口,倒在桌面的舆图上,接着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大咳。
李清吓了一跳,却见到年轻的国主正面向自己,偷偷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捧着心口,做出一副难受痛苦状。
李清全明白了,立即站起,大声对秉常身后的内侍道:“国主有恙,你等还不快速速去请御医。”
那名内侍左右看看,确认没有旁人可以代替自己前去。他也怕秉常真出什么事,赶紧一猫腰,快步离开,去请御医去。
秉常这时才扶着桌面撑起身体,同时伸手将皱起的舆图抚平,冲李清眨眨眼,道:“李将军,今日辛苦你肯为秉常讲这些。”
一句“辛苦”,令李清有些激动。他连忙以手抚胸,恭敬行礼:“多谢国主信任!国主……国主对微臣竟然如此信重,令微臣感激涕零……”
说着,李清的声音渐渐变得鼻音浓重,似乎他真的要“涕零”了。
“李将军,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你呢?”
秉常略有些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再无他人的殿宇中。
“臣……臣是一介汉人。”
李清不敢抬头,小声回答。
秉常这时站起身,走向兴庆府王宫那装饰繁复的窗棂,望向窗外。
“可太后也是汉人啊!”
年轻的国主轻声道。
“背弃了自己祖宗的汉人,却学会了党项人的野蛮、贪婪和善变。”
李清万万没想到,年纪已渐渐可以亲政的国主李秉常,竟会那样直截了当地评价手握重权、独揽朝政的太后梁氏。
“李将军,感谢你这些日子里肯陪我来聊天,肯为我说些宋国的礼仪制度、治国方略……”
“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挣脱母后的束缚,我很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完全听呆住了。
他是降将,曾是陕西西军中的一名武官,仁宗时降了夏主。但降夏之后他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翊卫司马军副都指挥,率领数万精锐,典禁军——这是他在大宋军中时完全不可想象的荣耀。
身受这种器重,李清不感激夏主是不可能的。
但如今,夏主亲口告诉他,仰慕大宋,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
第278章 全天下
史尚从汴京城中匆匆赶来, 薛绍彭从京兆府寄来火漆封口的急信,都是在说同一件事:
有人在暗中查明远。
查他的底细,查他巨额财产的来源。
明远一时竟觉得有些滑稽, 他站在长亭中又看了一遍薛绍彭的信, 一时竟十分想笑。
他很想大笑三声:终于来啦!
你们终于想起来要怀疑我啦!
他刚到这个时空时, 还是个一穷二白,靠一枚铜钱起家的少年,现在成为家赀亿万的巨富,若是世上完全没人怀疑, 这世道似乎也有哪里不对头。
从穿越到现在,他只经历过一次对他资产来源的怀疑, 就是上次来自唐坰的弹劾。但是当时他的总资产数目还不算大, 且唐坰只是风闻奏事,连他的财产是否曾在开封府登记都没有去查证。
结果当然不了了之。
但是这一次,查他的人显然非常仔细, 不仅是他这里、杭州府, 还有京兆府。据薛绍彭说,京兆府那里,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问过了,将明远何时买房,何时搬来,搬来之前之后是什么情形都问了个遍。
明远倒是不认为明家的那些亲戚那里会露出什么马脚——他有明巡在这里, 不断地帮着渲染明远这两年在京中的“成就”, 还有四叔明高智听说最近刚回京兆府。在明家几位叔叔心中, 只会觉得是他们父子真有本事。
另外就是“渣爹”明高义本人也应知道一部分“真相”。
只不过明高义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见不上一面, 官府要能找到也很不容易。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试验方的安排是否周密。
如果试验方将一切安排妥当,明远就不需费神;反之,明远可能还会有不小的麻烦。
因此明远需要一定时间“独处”,就是在通过1127和试验方沟通,要求试验方出面,妥善摆平此事。
此刻他从长亭中走出来,脸上全无忧色,相反,是一副自如神色,笑着对史尚道:“多谢你为我留心。这些小事虽然难不倒我,但若是能事先做到有备无患,自然是最好的。”
史尚见惯了明远这样万事不萦于怀的做派,一时间也心中大喜,连连点头。
*
然而好景不长,种建中等一行人告别之后第五天,唐坰敲起登闻鼓,状告明远。
《汴梁日报》的总编辑满面忧色地来找明远:“明官人,这报道……该见报吗?”
报纸报道自家东家被人状告,这事情有点棘手……
“当然要见报!”
明远自然而然地将手中新出的一期“蹴鞠专刊”折叠起来,道:
“不能因为我是你们的东家,就把这件事压下来不报道。”
“毕竟你们已有竞争者,如果在这事情上装聋作哑,以后《汴梁日报》的信誉就会打折扣。”
如今汴京城中,已经不再是《汴梁日报》一家独大,而是同时出现了三四家报纸。甚至《洛阳日报》和《扬州日报》在京中也有些销路,只不过会有一两天时滞。
为了自家竞争力着想,明远打算好好利用一下这次的“流量密码”,便批准《汴梁日报》全方位无死角地报道这个案子,甚至还约好了,这次庭审之后,明远会接受《汴梁日报》的独家专访,透露一点儿他的“致富秘籍”。
这些“预热”报道刊发出去之后,《汴梁日报》的刊行量剧增。
明远:钱,和富贵人家的辛秘……这两样果然是“流量密码”啊!
明远这边轰轰烈烈地在造势,官家赵顼却十分无奈。
上一次唐坰“风闻奏事”,好歹还是去的开封府,由开封府尹陈绎在内堂问话就够了。
谁知这次,唐坰竟然直接去敲了登闻鼓,告起了御状——因为,明远已经不再是个普通小民,他已经是个官儿了。
可是,话说回来,官告官,这事儿很简单啊!唐坰是御史,要告明远,写一封弹章便是,最多牵扯进御史台,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敲登闻鼓,弄得满城风雨?
最终赵顼无奈之下,还是将这案子交给开封府尹陈绎,着他“酌情”审理。
陈绎一看唐坰的诉状,吓得赶紧将状纸合拢:这回不是明远的资产来源不明了——这回唐坰告的是明远“不孝”,乃是人伦大罪。
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连一力推荐明远入朝为官的王安石王雱父子,可能都会被连累个“识人不明”的罪名。
陈绎深感着案子棘手:毕竟世人都知道明远有钱——可现在唐坰的策略是:我不告你钱多,我告你不孝,你钱越多,这不孝的罪名就越重!
想到这里,陈绎就已经不太看好此案的前景,觉得明远这一次可能终于要在唐坰手下翻船。
但既然官家有旨意,陈绎便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断案——
开封府堂上,当场招来了不少籍贯为京兆府,常居长安城,但在这一两年间才因为各种理由到汴京来的人。
这些人身份不同、职业不同,家财丰俭,也各有不同。但只要他们听说过明远,那回答便是一致的:“明小郎君啊!那是全城出了名的孝顺。”
“明家娘子双眼视物不便,小郎君便专门改建了一座院子让她居住,在院子里修了盲道,能够让母亲自由进出,侍弄花草,颐养天年。”
“不止明家的院子,明小郎君为了给母亲祈福,还在一整座坊市中建了盲道供盲人使用呢!”
陈绎听了这些供词,心想:这叫不孝顺?
那天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孝顺的人了。
但又问了问,陈绎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又查了一遍案卷,见他所虑的,唐坰在诉状上也提到了。
“你已有多年未返回京兆府?”陈绎皱着眉头问明远。
明远此刻正站在开封府的大堂上——此案为官家交由开封府公开审理,但是首告和被告都是在朝的官员。在审理结果出炉之前,陈绎就只好一碗水端平,让明远和唐坰都站在堂上。
这时,明远年轻而秀美的面孔上流露出千般歉疚,万般无奈。
他望着陈绎,点头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