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212节
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三人归班。
他们的道理,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京师之战中,朱祁钰的确是按着于谦说的一些做的,甚至比于谦说的那些,做的更多,亲自披坚执锐,上阵夺旗。
君主舍生忘死,臣子忘身取义,军士害不苟且,百姓利不苟就,朱祁钰看到了大义所在。
他不是没看到过。
石亨愣愣,他虽然书读的不多,但是陛下这刚才说的这些,都说的好有道理!
天下的事儿,不就该这样吗?他为什么清风店下马死战?
陛下都冲了,他要是退,脑袋挂城头上事小,贻笑大方,遗臭万年事大。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高声说道:“道理,都是好道理啊!”
“可是仅朕一人公耳,又有何用?!”
“若真是天天人人为私,就连这奉天翊运的大殿之内!都是这蝇营狗苟之辈、忘国顾家之徒,为了一己之私,至天下而不顾。”
“何来生齿之繁!何来田野之辟!何来商旅之通!”
“何来国家升平!何来天下泰安!何来海晏河清!”
“何来日月山河永在!何来大明江山永固!”
“王复,你告诉着,何来?”
王复万万没想到一句与民争利与下,却招惹了如此的天怒,他跪倒在地,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诚惶诚恐。”
“但臣以为。”
王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就会更加激怒盛怒之下的陛下,甚至招惹斧钺之祸。
但是他停了片刻还是高声说道:
“商舶归商,则舶四海。天下万物亦如海乃百川,尽归大明,何尝不是国家兴盛之道。”
“重以急征暴敛,商舶愈不堪命,天下万物出四海,尽离大明,亦是国家衰亡之道。”
朱祁钰看着王复,他颇为意外,王复居然敢回嘴,或许他就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吧。
王复至少做到了臣子不避斧钺,只不过他为民请命的民,和朱祁钰的民却大不相同。
着实可惜,路线错了。
胡濙站直了身子,俯首说道:“臣僭越。”
陛下可以训诫臣子,但是和臣子撕扯,是臣子的事儿。
“洪武二年正月庚子,太祖御奉天门,召元之旧臣马翼,问元朝其政事得失。”
“马翼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仁失之。”
“太祖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
“元季君臣耽于逸乐,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元实非宽也!”
“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任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
“王复,难道陛下登基以来,可有急征暴敛之横?!”
胡濙是挑开天窗说亮话的人,他的这段话,可真的是杀人诛心。
王复说陛下急征暴敛不够宽仁,胡濙问可是陛下施政至今,有不宽仁的地方吗?
胡濙看王复不说话,再次追问道:“那王复,我再问你,你的意思是,太祖高皇帝错了?就应该宽纵,宽而无制,方为圣王之道吗?”
这话直接杀人了。
元朝因为宽纵无制而亡,王复但凡是说错一个字,今天这奉天殿的门,怕是出不去了。
王复浑身一哆嗦,低声说道:“臣不敢。”
胡濙气焰越深,往前踏了一步,高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商舶就不该交税吗!”
王复颤颤巍巍的说道:“该。”
“那不就结了嘛。”
胡濙大袖一甩,转过身来说道:“陛下,臣僭越,臣诚无德,但是臣以为陛下并未失宽,宽纵、宽而无制,是为天下之祸。”
胡濙整天把无德这件事,挂在嘴边。
贺章或许后悔,那天以无德弹劾胡濙,这不是给胡濙送了一块,撕不烂、扯不坏的遮羞布吗?
做什么事,胡濙都可以大喊一声,臣诚无德,然后大摇大摆,堂而皇之。
他都无德,那贺章、王复等一干人等呢?
他每次说道我无德的时候,都是照着一群人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狂扇,并且乐此不彼。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看着王复说道:“朕知你家营生与海贸有关。”
“朕念在你京师之战有功,饶你一命,去职吧。”
御史王复和户科给事中赵荣二人,在京师之战中,是有贡献的,而且还领了一块齐力牌。
朱叫门当初摆驾德胜门外,设下了鸿门宴,要于谦石亨等人前往觐见,朱祁钰派了王复和赵荣,他们只带了一句话,社稷为重,君为轻。
这个活儿是非常危险的,王复和赵荣领命便去了,回朝之后,也是日夜不辍,在九门值守,勉强可算作从龙之功。
现在王复为其背后的宗族也好,关系网、利益网也罢,他不是站在社稷的角度,在朝议上讨论问题,而是站在自家的利益至上,他就不配站在奉天殿内!
朱祁钰在太庙削太上皇帝号的时候,说的是先帝以社稷人民付正统,正统不能守,社稷人民付景泰,景泰能守之!
王复叹了口气,摘下了自己的素金革带,然后摘掉了自己的官帽,将自己的印绶放在了小黄门端来的盘子之上。
“草民王复,拜别陛下。”
王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拱着身子慢慢退后,退到了奉天殿门槛,才转过身,离开了奉天殿。
这一去,恐怕就再无相见之日。
王复站在奉天殿外,看着奉天殿三个大字,再看着天日昭昭,重重的叹了口气,他读了一辈子的书,考了半辈子的功名,却落得这般下场。
大明的奉天殿没什么秘密,今天朝议,明日就传的满大街都是了。
他不是被屈打罢黜,而是陛下念他旧功,饶了他一命。
这场奏对,他全面败北,比陛下直接一刀剁了他,还要让他难受百倍、千倍!
无往不利的与民争利,被驳斥的一塌糊涂。
王复在离开奉天殿之时,眉头紧锁,思考着殿上的种种,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兴安拿着王复的官服和印绶回到了月台之上。
朱祁钰点头说道:“继续议政吧。”
关于密州市舶司的讨论,再次展开,反对者有,但是理由无外乎,宦官不可倚重、与民争利、重商舍本逐末等等观点。
朱祁钰看他们争吵不休,突然开口说道:“那这样吧,密州市舶司本就私设,直接革除,将码头、仓储、民舍、酒楼一并烧毁,捣毁便是。”
“陛下,万万不可啊。”蔡愈济又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那可是十余万百姓衣食所系!”
但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朝臣的面前。
那些聚集在密州附近以海贸为生的百姓,怎么办?
不说整个山东,仅仅密州一县,十万余人,这可是千家万户的生机大事,这要是一个处理不好,就是民乱大祸。
为何李宾言到了济南,立刻就有人提着钱来送礼,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何李宾言会看到一个歌舞升平的济南府,无论是布政司官员还是按察司的官员,一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模样?
其实归根到底,朝廷这个事,不好处理。
革,则地方与朝廷,两败俱伤。
不革,你查办了一批官员,下一批,不还是这个样子吗?
脓疮挑破了,怎么治,才是大问题。
礕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朱祁钰直接拿出了皇帝的大杀器,摆烂
既然不同意开窗户,那就掀屋顶好了。
蔡愈济就是调和开窗的那个人。
很快就开始了朝堂从社稷的角度,确定了开窗户的打算。
“至于市舶司如何建立,这个放到盐铁会议上讨论。”朱祁钰打断了朝臣们的讨论。
市舶司和宣府贡市,其实都是一种机构,宣府贡市的具体规章制度,已经定了下来。
市舶司与贡市有所不同,但是却可以借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阴阳顿挫的喊着。
御史杨一清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听闻广通王朱徽煠要造反了。”
啊,这…还有这种好事?
朱祁钰一愣,群臣皆左右看看,陷入了一阵的呆滞之中。
终于有人要造反了?
“谁?”朱祁钰疑惑的问道,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
广通王是哪个?
杨一清俯首说道:“广通王朱徽煠,岷王朱楩庶四子,太祖高皇帝庶孙。”
“广通王私通宾客,交文武官员,及招阴阳术道一切左道邪说之人,在府中出入往来。”
“湖广武冈州民叚友洪等十余人,投入广通王门下,以相师于利宾言,广通王有异相,当主天下。”
“于利宾献策,当趣据南京登殿,臣弹劾广通王谋为不轨,乞行法司究治其罪。”
杨一清将弹劾的人,来龙去脉说的清清楚楚。
朱祁钰终于理清楚了这里面的关系,造反这人,是朱元璋的孙子,和朱高炽同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