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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211节

兴安再次拿起了一卷圣旨,他打开之后,继续高声说道:“我朝立市舶提举司,以主诸番入贡,旧制应入贡番,先给与符簿。凡及至,三司与合符,视其表文方物无伪,乃津送入京。”

“今,为入贡通商之便,专设密州提举司,提督市舶太监齐新赴密州,设提举一人,从五品,副提举二人,从六品,钦此。”

这这封圣旨极其简短。

两件事,第一件事密州提举司民营转官营,并且有计省太监齐新前往提督,第二件事则是入贡、通商混为一谈。

这是朱祁钰故意这么写的。

大明海贸,无外乎,贡舶与商舶二事。

贡舶为王法所许,司于贡舶,贸易之公也,是为入贡;

海商为王法所不许,不司于贡舶,贸易之私也,是为通商。

大明长期坚持海禁战略,导致了大明对海贸之事,尤其是私人海贸,疏于管理。

急剧扩张的私人海贸,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被市舶司纳入管理范围之中,直到隆庆开关,在漳州月港建立了供给私人海贸的市舶司,才算是将入贡、通商纳入了王朝的管理范围之内。

但是持续了十七年的隆庆开关,张居正一死,人亡政息了,月港反而成了藏污纳垢,一起发财之地。

朱祁钰这个圣旨,话很短,但是事儿,很大。

朱祁钰在恢复提举司的编制,提举市舶太监。

将贡舶和商舶相提并论,意图将私人海贸,纳入管辖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兴安读完了奏疏,向后走了两步,奉天殿内一片安静,就是根儿针在地上,都能听得到的安静。

一阵春风拂过,吹动着窗边的重重罗幕,发出了呼啦啦的响声。

朱祁钰笑着说道:“怎么,平日里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呢?”

朱祁钰他要开海禁的试探。

一个老臣颤巍巍的站了出来,高声说道:“臣蔡愈济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着这老臣,点头说道:“讲!”

蔡愈济俯首说道:“臣自愧疏庸,叨沐圣恩如山高水深,粉身碎骨无足以报涓埃,夙夜兢惕,寝食弗宁。幸惟仰我圣君之德,天地同仁,恩盈四表……”

“讲正事。”朱祁钰示意他不要在念经了。

朱祁钰打断了蔡愈济的施法。

新朝新气象,有事说事,上来摆出一排的高帽子,说一堆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废话。

陈循就这个调调,朱祁钰非常不喜欢。

蔡愈济犹豫了下,继续说道:“臣曾任广州按察司佥事,广州市舶司,永乐元年八月,内官齐喜钦奉太宗文皇帝圣旨设立。”

“彼时佥民殷实户四十七名、军殷实户三十七名在广州市舶司听用,其他工脚夫并跟拨皂隶等项,又各不等。内臣相承接管,于今七十余年。”

“肇庆府、广州府地方虽出鱼鳔茶绫等物,但百姓艰苦,市舶司太监差人催督,扰害地方,鸡犬不得安生。”

“我太祖高皇帝深鉴前代委任宦官之失!”

“虽设监局一监,常职止五人,一局正副止二人,官不过四品,所掌不过洒埽供奉之事,未有干预朝廷之政也。”

“近年内署,每监有太监十余员,少监以下无数。”

“蟒衣玉带,视为常服,名位之滥,莫此为甚!”

“然君侧之人,众所忌畏,恃势纵横,所至害人。”

“损朝廷之大体,夺百生之衣食,甚至引用奸邪,排斥正士,阻塞人言,左道害政,如王振、喜宁等辈,虽百死不足以谢天地!”

“今内臣差出各布政司者众多,四方藩镇之地、市舶财利之处,处处有宦。”

“伏望圣明以祖宗为心、以万世为念,遇事思畏慎终于始,将悉宜取回以免害人,以后递年乞且停罢,则臣民幸甚。”

蔡愈济的反对政令的发力点是宦官。

他引用了大明祖宗之法,宦官不得干政,对提举市舶太监,表示反对。

他举得例子是王振和喜宁这俩太监。

朱祁钰嗤笑了一声,看似有理有据,却是鱼目混珠,妄图浑水摸鱼。

“蔡御史,我大明官船海贸已经停办一十六年之久,广州府、肇庆府鸡犬安生了吗?”朱祁钰抛出了一个问题。

蔡愈济一愣俯首说道:“并未安生。”

朱祁钰点头说道:“鸡犬安生的话,他们就不会杀盐场窝主,跟着叶宗留一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吗?”

“显然不会。”

“将一个复杂的民生问题,片面化的归咎到市舶司太监身上,是不是有点以偏概全,管中窥豹呢?”

朱祁钰不是很会讲道理,但是这个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七品监察御史的位子,是有道理的。

连皇帝都辩不过,都忽悠不了,怎么升官?

蔡愈济无奈归班,他带头冲锋,反对陛下复设市舶司提督太监,失败了。

御史王复左右看了看,都是聪明人,都不愿意说,那就他来说好了。

王复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陛下,汉书有云: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也。”

“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

“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王复起头就是引经据典,而且是引得儒家经典,汉武帝时期,董仲舒的论点。

老天是公平的,给了牙齿,不给角;给了羽翼,不给脚;

既然已经当了皇帝,与民争利于下,百姓怎么能安生呢?

董仲舒这番话,是因为当时汉武帝大力推动盐铁专营、均输平准、算缗、告缗令,噶韭菜刀太快了,董仲舒才冒险进谏。

汉武帝表示: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该噶韭菜还是得噶韭菜…

王复接着说道:“设立密州市舶司,臣以为,应当贡舶归提举司,商舶归商,方为长久之计,庶民困可舒,而地方亦可保无虞矣。”

于谦忽然开口说道:“王御史,敢请问,你口中的与民争利与下的民,是指的得天下黎民吗?”

这个问题,其实之前讨论大明国师杨禅师的大隆兴寺,挂靠地亩的时候,陛下就问过。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国之根基,到底是缙绅,还是天下黎民百姓呢?

王复的与民争利四个字,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个民,是谁?

王复刚要说话反驳。

胡濙又站了出来,高声说道:“陛下,都是缙绅、势要豪右之家,欲做买卖,恐添一关于己不便,上牟公家之利,下鱼肉乡民之利,死不肯设关立司罢了。”

胡濙自从上次在朝堂上,跟贺章对了一次,说自己诚无德后,仗着自己岁数大,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这次,胡濙直接把话挑到了明处。

势要之家要做买卖,陛下添个市舶司在中间管理,他们还在怎么上头吃完,下头吃呢?

胡濙厌倦了,厌倦了时而坚定反对海禁,时而坚定支持海禁。

陛下是个能拿主意的人,那就让陛下去拿主意,他在后面摇唇鼓舌,摇旗助威便是。

胡濙这次把话挑明白了说,就是看看王复这与民争利论,是不是还能说下去。

奉天殿,是个议政的地方,但是陛下不允许胡搅蛮缠。

朱祁钰坐直了身子说道:“朕听闻,古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时至今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朝堂奉天殿,是国家神器,却变成了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之所。”

朱祁钰一句话,直接开了地图炮,把在廷文武全都给骂了个遍。

满嘴的仁义道德,满心满念都是生意!

朱祁钰非常讨厌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并不是他珍惜名声。

而是因为王复这里的民,压根就不是百姓。

而是站在这些朝臣背后,一个个的宗族,一个又一个的肉食者,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

而且这还涉及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大明的主人,到底是他朱祁钰,还是这张让人窒息的大网!

大明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皇帝陛下!

“陛下,臣劾王复,家中乃是江南殷实富商,多与海贸相关!方出此言!”蔡愈济站了出来,大声的说道。

蔡愈济这么大岁数了,还坐在七品监察御史这个位置上,的确有道理。

这一张口,又得罪人了。

王复面色惊变,指着蔡愈济大声的说道:“你!”

第二百三十九章 陛下,有人造反了!

朱祁钰的训斥,在整个奉天殿回荡着,奉天殿,取奉天翊运之意,本就是代天牧民。

结果如此严肃的地方,却成了一张张庞大到皇帝无法看清楚的关系网、利益网的发言场所。

而且如此冠冕堂皇!

“敢请问,在这朝堂上,还有多少人一心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还有多少人,是为了天下黎民说话?”

“于少保告诉朕,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独陛下一人公耳。”

“陈学士告诉朕,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天下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

“翰林院编修文林郎刘吉说,为天下者不为私,为天下者不为家,为天下者必为公!”

“你们告诉朕,如果君主这样做。”

“则为人臣子,就会为了君主而忘了自自身;为了国家而忘记自己的家;为了公益而忘记私利;遇到了利益不会随便去取,遇到祸害也不会苟且而躲避,因为是大义之所在。”

“是所谓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于谦、陈循、刘吉听到点到他们名字,赶忙出班,俯首说道:“臣等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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