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253节
要知道江南的米价和京师的米价是完全不同的,京师的米价和大同府的米价也是完全不同的。
京师米一石五钱,江南的米粱价格稍贱也是三钱到四钱,但是到了宣府一石米就要七钱,到了大同一石米要一两左右。
河套一年光渠家收亩算地租,就要整整四百万石米粱。
少一天,朝廷少多少赋税,边方少多少粮草!
金濂能不急吗?他看见灯盏里有两个灯芯他都心疼!
怪不得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要逃跑,人家哪里算是大明人,人家分明是河套人!
朱祁钰示意金濂坐下,他刚才还此乃乱命,臣不奉诏,这一下子就换了个立场,其画风转的太快了,一时间,让朱祁钰有点不适应。
这是打算不等大军打完仗,他就打算迁民耕种了?
吴敬作为盐铁会议的新人,整个人都变得呆滞了,这就是大明朝的盐铁会议吗?
好像对于陛下而言,出于公心,利于大明,利于大明百姓,那就是最大的恭顺。
其实想想也容易理解。
大明强,则陛下强。
朱祁钰无奈的说道:“至少明年才会迁民,徐有贞要给朕上了治理河套黄河的奏疏,朕才能知道河套地区到底能养多少百姓,迁民几何,这不能乱。”
“尤其是河套现在有多少人?谁都不知道,迁多迁少,都得细细商议,你先坐下。”
金濂坐下,也不顾君前失仪,又咬牙切齿,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迁,定要迁!”
胡濙深吸了口气,脑海里却是回忆,他开口说道:“其实太宗文皇帝也想迁民河套,但是无民可迁。”
“洪武二十四年八月,高皇帝在东胜立五卫,大同在城立五卫,大同迤东立六卫,洪武二十六年设立山西行都司,又增设数卫,共计二十卫,十一万军卒。”
“后来,就是靖难之役了,山东、北直隶等地,一片焦土,千里荒芜人烟。”
“永乐六年,文皇帝欲设河套诸卫,但是山东和北直隶也在休养生息,只得作罢。”
朱祁钰这才会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文皇帝想做,但是他做不成,因为当时北方人口太少了,压根无法承担起迁民。
现在不同了,现在大明已经人满为患了!
杨洪的脸色更加灰暗,他叹息的接过了胡濙的话茬说道:“再之后,就是兴文匽武了。”
“短短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前六十余年所做的事儿,尽数荒废掉了,最后山西行都司仅剩六卫,军卒不过三万,还不如洪武二十六年。”
“陛下,臣想不明白,兴文就一定要匽武吗?”
“太祖时候,百废俱兴,孔克坚那措大,都能给高皇帝气受,更别提宋濂、张昶、郑玉、夏伯启等人了。”
“太祖鼓励文治,设立府州县卫儒学堂,难道不是兴文吗?”
“那太宗文皇帝呢,永乐大典,包揽万象,成书之日,群臣感慨文皇帝之文治,曰:苟欲考宋元两朝制度文章,盖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者焉!”
“他们说有了永乐大典,书都读不完了,用之不尽!”
“文皇帝不是兴文吗?”
“可是兴着兴着,这怎么就开始弃地、弃民、弃养了呢?”
“臣愚钝,今日方才解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们哪里是兴文啊,他们这是借着兴文,损公肥私啊!”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只道当时是寻常
杨洪说的角度,是站在了大明的军卒的角度。
兴文没兴出什么,但是匽武是真的把武备给匽松弛了。
这一点是事实,否则以洪武、永乐年间的大明军队,何至于出现土木堡天变呢?
朱祁钰看着杨洪略有愤怒的眼神,杨洪屡次都提到了大宋朝的重文轻武招致的灾祸,证明他对兴文匽武一事极其的不满。
朱祁钰说道:“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才知道,一些政策,完全是有些偏离了正轨,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其掰回来。”
他忽然话风一转说道:“杨俊当初在土木堡捡到了很多的火器,但是瓦剌人并没有带走它们,是有这么一件事,对吧。”
杨洪点头,这件事当时在御史提到之前,朱祁钰就已经以防边为急,宽宥了。
事有轻重缓急,那时候大明京师都不知道天命在何时,杨俊还肯组织百姓,准备依据宣府做最后的抵抗,算得上国之良将了。
当时以内三关为界限,形成了鲜明的两个世界,山外九州因为兵祸,人人惶恐,人人惊呼大明要完,山内京师,歌舞升平,好多人以为瓦剌人根本打不进来。
朱祁钰重提此事,当然不是再次责罚杨俊,宽宥就是宽宥了。
朱祁钰对着群臣说道:“显而易见,瓦剌人不带走他们,是因为火器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武器,只有富裕的国家,才能负担起。”
这里是盐铁会议,不是奉天殿的弹劾,更不是文华殿的制定政策,而是讨论财经事务。
朱祁钰笑着说道:“朕常听闻,鞑靼人、瓦剌人他们常年居无定所,随水而栖,每年不同的季节,他们都会如同候鸟一样迁徙。”
杨洪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谈及此事,但还是俯首说道:“的确如此,比如凉城,在蒙古人的说辞中夏盘营,就是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到这里来放牧。”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亦听闻,鞑靼人、瓦剌人因为贫寒的生活条件,十四五岁,他们就必须要参与作战,而且一个部族的迁徙时,战时能达到二三十万人,他们自带牲畜。”
“瓦剌人的也先太师,甚至不需要支出任何军费就可以获得大量的军士。”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瓦剌人看似不费一缗可以维持一个庞大的军队,但是只要战败,就是举族危亡。
他们用以维持军纪的手段,很多时候,都逼必须要使用屠城的方式去维持。
因为他们聚集在一起的目的,就是发财、劫掠,所以,他们南下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屠掠。
杨洪点头,无奈的说道:“他们十多岁的孩子的确需要参战,的确没听说过瓦剌人需要支付给军士们月盐银,来让他们作战。”
“当然怯薛军除外,他们的怯薛军的实力极强,月给银一两五钱,曾经远征数万里之遥而不溃散。”
所有的群臣都呆滞的看着陛下,这为何又说起了瓦剌人和鞑靼人呢?
这好好的财经事务专题会议,要改成军事会议了吗?
朱祁钰还是地第一次知道,原来草原部队也会发饷,而且还不低,一年居然折银之后,居然有二十两左右,当然数量极少就是了。
他忽然开口问道:“瓦剌人获得一个战士,只要部族生孩子就够了,但是我们呢?你们知道现在京营一个军士,需要多少钱吗?”
度支部大使王祜、内帑太监林绣一人拿出一个小算盘来,开始噼里啪啦的算账。
吴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这直接就陛下的面前算账了吗?
王祜很快就站在朝廷的角度,算完了这笔账,吐了口浊气说道:“组建一只二十万人的常备军队,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余万两银子,这是用徭役折银去计算,而维持大明京营每年每军士折银,大约是十五两银子。”
“按京师米价去折算,需要六百万石粮食,才足够维持京营的常备,而大明在宣德、正统年间的到京的赋税,大约只有三千一百万石左右。”
林绣挠了挠头说道:“内帑光放赏就折腾了三百余万两银出去。”
“现在稍微好了些,银币一枚,平厘七钱,但是每年依旧需要百万银币以上。”
“折粮大约需要两百万石。”
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大明的人丁从洪武年间的三千余万,增长到了现在六千余万,京营的维持成本从永乐年间的年三百万石,增长到了年八百万石以上,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但是朝廷的赋税,甚至低于洪武年间。”
“当时瓦剌人蛰伏,鞑靼人龟缩,兀良哈人摇尾乞怜,任谁去看,都会觉得,京营如此高的花费,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朕才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兴文匽武是一个大课题,每次盐铁会议,都会讨论一番。
杨洪是站在军伍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是朱祁钰是从君主或国家支出的方面,去思考这个问题。
大明朝实在是太穷了。
其实国朝之初,获得军士的成本较低,无论是洪武年间的军屯卫所,还是永乐年间的北衙军到后来的京营,都不算昂贵,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这种成本便愈加高昂了。
这在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在开国的时候,可以大肆鲸吞天下开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矢,便无法在支撑了。
这里面的因素很多,财经事务无法支持,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朱祁钰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当然,天下诸事并非完全的财经事务问题,比如于少保调动备操军、备倭军入京,二十余万大军入京,这组建的费用花了多少?一纸政令耳。”
群臣沉默了许久,陛下思考问题,始终站在一个很高的角度,这种视角带给群臣的冲击力,是极其摄人的,他们从未思考过此种的缘由。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道尽了多少那些在后世看来极其愚蠢的政令,其背后的原因呢?
“陛下圣明。”胡濙俯首说道。
他连连感叹,因为是亲历者,他从来无法以一个旁观者角度去思考问题,反而陷入了一种死胡同里。
当时明明是对的,为何现在又不对了呢?
他时常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
正如他那天说自己诚无德一样,今天坚定支持,后天坚定反对。
胡濙此句真心实意。
“陛下圣…”
朱祁钰打断了群臣的附和,笑着说道:“如果从单纯的财经事务的角度来看,训练大量义勇团练,可以有效地降低大明军队获得军士的成本,其实非常省钱了。”
“一个义勇团练加入京营,参军之后,他的训练成本远远小于一个百姓参军后的训练成本,所以大家问要不要训练义勇团练,还是要的。”
“让京营的军士家属可以参加农庄法,使用土地支付军士报酬,也是一种减少朝廷开支的无奈之举。”
“大家问是不是要在河套地区设立农庄法,也是要的,我们可以快速的获得大量的军士,来抵抗瓦剌人对河套地区的觊觎。”
金濂眼睛一亮,事实证明了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何其的重要,但是维持一个能打胜仗的京营,又是何其的昂贵。
京营存在的必然性,就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这么一大笔开支,从哪里来?
如何用最低的成本,去维持义勇团练,就成了一个户部需要头疼的问题。
户部尚书金濂高呼一声:“陛下圣明!”
能省钱的陛下,就是圣明的!
朱祁钰看着群臣的样子,笑着说道:“关于河套地区的经营,你们还有问题吗?”
“朕打算把它建成塞上江南,而不是把它变成人间炼狱,朕不是渠家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压榨百姓,朕不能。”
“朕是大明的天子,他们是大明的臣民。”
“即便是从最市侩的财经事务的角度出发,劳动是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那么负责劳动的百姓,就是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