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427节
但是他还是摇头说道:“你越来越古怪了,我明明听懂了你的话,却又完全不理解你表达的含义。”
李宾言的额头沁出了一些冷汗,低声说道:“提起太祖高皇帝,你是什么印象?”
李贤理所当然的说道:“高皇帝自然是,英明神武,开明堂,礼上帝,功云烈矣!身在行间,手不辍书,礼致儒臣,深思治道!”
李宾言叹了口气,出神看着天边的海船,却一言不发。
李贤懂了,他逐渐理解了李宾言的担忧。
天下并不感谢太祖高皇帝的戡定之功,相反,高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建文朝立刻开始了反攻倒算。
董伦、王景彰等人在《明太祖实录》中,对太祖高皇帝的过失大书特书,气的刚登基的明太宗痛骂:「建文君臣,事皆改窜,皆为逆党。」
明太宗朱棣的性子,是个混不吝,他倒不是很在意自己被骂,打仗打出来的皇帝,在意那两句骂?
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后,问李贯这些臣子们:你们在建文朝为官,有没有骂过咱?
李贯志得意满的说他没有,反而被文皇帝训斥:「尔以无为美耶?食其禄,任其事,当国家危急,官近侍独无一言可乎?尔等前日事彼则忠于彼,今日事朕当忠于朕,不必曲自遮蔽也。」
但是建文朝的明太祖实录里,却是处处对太祖高皇帝的过失之处,大书特书,各种曲笔,事皆改窜。
大明感谢高皇帝吗?不感谢。
大明感谢文皇帝吗?同样不感谢。
文皇帝三番五次劝降铁铉,铁铉不肯降,甚至连面北而跪,这种你忠你的君主,朕坐朕的皇位,这种条件都开出了,铁铉依旧不肯降。
但是那生员蔡东攀怎么说?
蔡东攀说文皇帝把铁铉的鼻子耳朵割下来,问铁铉滋味如何,文皇帝还把铁铉给炸了。
关键是这种话,居然有人信,而且大多数人都信,这显然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世界好奇怪,好人似乎总是在挨骂。
李贤想了半天,脸色逐渐舒缓了起来,笑着问道:“陛下是好人吗?”
“哈哈哈!”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一段莫名其妙的笑。
但是熟悉陛下性子的都知道,陛下不求虚名,实实在在的拿到手里的才是大明的利益。
陛下甚至连四海一统之大君,天可汗这样的名头,都不是很在意,讲究的就是一个真真切切。
他们作为臣子,自然担心陛下的名声,但是陛下压根就不要那种东西。
睚眦必报、杀人如麻、酷刑重典、穷兵黩武、酒池肉林、与民争利,到了南衙,还买了个陈婉娘回去!
这日后骂起来,还要再加一条沉湎酒色!
陛下不是好人,陛下要的只是,蠢货们按照陛下的意志做事。
所以,何必在意呢?
李宾言有点杞人忧天。
李宾言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加上舟山海战的战报,送去了京师。
朱祁钰首先看到了关于李宾言的担心,笑着对兴安说道:“你知道李宾言这是属于什么行为吗?”
“庸人自扰。”
兴安看完了奏疏,非常不理解的问道:“臣以为李巡抚的担心,是对的啊,他们凭什么骂?敢骂,就把他们的舌头拔掉,把他们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兴安追求什么,追求陛下圣明无损,功业无亏。
李宾言担忧陛下名声好坏,这不是应该的吗?
朱祁钰笑着说道:“身后事,谁能管得了呢?我们只是要做好我们手中的事儿,儿孙自有儿孙福。”
“不听朕的话,反对朕的政令,自然可以碰一碰。”
他从来都很务实,人都化成了土,还能管得着后世吗?
切格瓦拉说:「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学校和医院,会提高你们的工资。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但是将故事的时间线,稍微延展一些,就会发现:他们并不会加工资,只会进行所谓的产业转移,也不会修学校,更不会修医院,因为学校、医院和店塌房的生意,一模一样,都很赚钱。
故事的开始总是一群屠龙少年,故事的结局,总是屠龙者变成恶龙的故事,如此循环往复。
何必呢?
朱祁钰压根就没打算当屠龙者,他要做的就是那条最肥、最凶悍、最强的恶龙。
朱祁钰看着兴安有些不解的眼神,笑着说道:“朕从来不需要他们的感谢,朕只要他们听话。”
“哦,对了,就是那句,强扭的瓜不甜,但是不扭下来,朕怎么知道甜不甜呢?”
兴安无奈摇头,翻动着桌上的奏疏,低声说道:“陛下,凤阳、淮中、庐州、淮安、扬州、苏州、绍兴、杭州的知府联名上奏,说最近李贤在南衙太狠了。”
“还有朕狠吗?”朱祁钰拿起了那本联名上奏,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是有点狠啊,哎呀这小日子过得,难受啊。”
“南衙势要、商贾、缙绅、官吏,无不期盼着朕能再临南衙啊。”
朱祁钰负责搭台子,朝臣们负责唱戏,唱不好,就罢免,换个人。
显然李贤在南衙唱的角色,是白脸,从奏疏里看,已经到了人厌狗嫌的地步。
南直隶十四府,甚至连浙江、湖广等一些府,都受到了影响,纷纷痛骂李贤不做人。
朱祁钰将奏疏放下,其实这也算是一个大明官场的潜规则。
李贤不做人,那么谁能管李贤?
那自然是陛下了。
朱祁钰这个时候,下到申饬李贤的诏书,可以收获一大波的美名。
“朕当时说什么来着?让他跟着朕回来,他不肯,看看,先是中箭,现在又被痛骂,该呀。”朱祁钰放下了那本奏疏,直接扔到了垃圾那一个桶里。
有害垃圾。
“陛下不回一下吗?哪怕是安抚一下也好。”兴安有些奇怪的问道。
兴安的意思是,群臣无外乎是请陛下唱红脸,哪怕是训斥一番李贤,即便是不训斥,下旨安抚一下。
唱红脸的那个,哄孩子的那个,总是友善那一个。
这就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朱祁钰笑着说道:“你拟敕谕一份,对此次海战进行褒奖,然后对李宾言在松江市舶司的工作,还有李贤在南衙的工作,也另外褒奖一番。”
“这李宾言现在当巡抚也就算了,开始仰望星空,心怀宇宙了,真的是怪哉,不过他们对新历的那些想法,都可以做,没什么不能做的。”
核算历法,是钦天监的重要工作,但是李宾言想去天边看看,自然要学会这过洋牵星术。
朱祁钰不唱红脸,也不唱白脸。
他是搭戏台的那个人,他下场去唱红脸白脸,那不就陷入了朝臣潜移默化的规矩里,然后被他们系上铃铛了吗?
朱祁钰能给自己挂铃铛?
李贤在南衙做的的确很过分,南衙还有一千多锦衣卫,这些锦衣卫没事干,就找这些势要商贾之家的麻烦。
让势要商贾缙绅哭诉最多的就是关停工坊、罚钱。
徐承宗也找过他们的麻烦,不过也只是找麻烦。
被李贤发现不遵守陛下劳保局规定,那是立刻就会被关停工坊,巨额罚款。
李贤的理想是建立一个朝廷完全控制劳动资料的制度,而且他也在践行。
所以李贤的手段极为狠辣,但凡是不符合劳动保护、劳动报酬,最少也是巨额罚款。
李贤的狠辣给他招惹了不少的灾祸,刺杀还好说,毕竟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很少有人做。
李贤住在魏国公府的原因,是天天有人去他住的地方破粪,他如果不坐车驾出门,就会被人扔臭菜或者臭鸡蛋。
做这些事不贵,三文钱泼一次粪,五文钱扔一次臭鸡蛋或者臭菜。
李贤现在在南衙,出门都是缇骑开路,住魏国公府,好不威风,不给任何人恶心他的机会。
但是如此威风,自然会被弹劾。
“玉娘是不是妊娠了?”朱祁钰忽然想起了陪李贤度过了最困难岁月的玉娘。
“嗯,生了个儿子,取名李玠。”兴安笑着说道:“前两天李贤要把玉娘定为继室,给玉娘名分,礼部还拿这个说事,说哪有风尘女子为继室的?”
李贤的原配夫人黄氏早卒,李贤给玉娘的是继室正夫人的名分。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这玉娘光说叫玉娘,姓什么?”
兴安犹豫了下说道:“姓刘,臣找人查了查,这玉娘的父亲叫刘二刀,是宣德八年,王景弘率船队出使苏门答腊,南下西洋的官军之一,死在了海上。”
“回来的时候是宣德九年,宣德十年,先帝龙驭上宾,刘二刀的抚恤就没人管了,最后这玉娘就卖到了养家。”
“这玉娘还有个母亲,玉娘跟了李贤之后,这母亲还上门去了,被玉娘给轰出去了,玉娘死活不肯认。”
朱祁钰听完了之后,眉头一皱问道:“早就知道了?”
“是。”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继续问道:“是不是李贤还被人笑话了?做朕的鹰犬,在南衙捞了一身的骂名,弄了个烟花世界的女子做继室,还是个不孝女子。”
“是。”兴安再次回答道。
朱祁钰继续追问道:“所以礼部才议论李贤的家事?”
兴安点头说道:“是,不过李贤还是要玉娘为继室,哪怕不要诰命。”
命妇,是大明对大明官员妻子的一种恩赏,比如一品、二品的官员都称夫人。
大明官员的妻子和继室,都是要登记在册的,方便日后给诰命。
李贤虽然没有名声,但是圣眷正隆,保不齐日后会飞黄腾达,那到时候,就得赐下诰命。
朱祁钰面色古怪的说道:“李贤倒是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刘玉娘、陈婉娘都是出身烟花世界,虽然都是民籍,不是贱籍,但是毕竟出身不好。
李贤立这玉娘为继室,是真的一点名声都不要了。
兴安却是面色古怪的说道:“额,陛下,李贤说他本就没什么名声,但是这安庆府知府周济,愿意把女儿嫁给李贤。”
周济这个时候嫁女儿,基本就是奔着继室这个名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