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626节
朱祁钰接着说道:“传令杨俊,凯旋之师理应歇息,但休息归休息,不能忘战,待凯旋之后,随时准备增兵燕山前线。”
“诸位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吏部左侍郎王翱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四川戥头案仅官身涉案超过百人,吏员过五百之数,皆事涉贪腐,臣请旨案首节前问斩,以安四川百姓之心。”
刑部尚书俞士悦俯首说道:“臣附议。”
案首是四川三司左右使,京官之中有户部左侍郎张凤等人。
朱祁钰拿过了奏疏,这已经是死刑三复奏的最后一次复奏,这次朱批,这些人便都成了刀下亡魂。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鸿胪寺卿、右侍郎杨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鞑靼部送来的那些海拉尔怎么办?这都在会同馆住了三个月了。”
“再住下去,户部要找臣算账了。”
杨善这话夹枪带棒,揶揄了下新户部主事左侍郎沈翼,一双手真的是一分钱都不放过,当然作为礼部官员,海拉尔还是要处理的。
沈翼却是面色如常,看起来根本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之意,或许听出来了,但是丝毫不在意。
朱祁钰点头说道:“送进澄清坊吧,朕昨天已经和皇后说过了,这些侍女,皇后会自行安排。”
“臣遵旨。”杨善归班。
翰林院掌院事吴敬犹豫了下,终于迈出了一步说道:“陛下,臣请旨为天下学堂建女子学舍。”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议论纷纷。
朱祁钰一愣,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皇后的废稿,吴敬所禀报之事,和废稿上的事儿,是一回事儿。
女子学舍。
朱祁钰把这张废稿放在袖子里,本来打算和皇后好好商量下,再拿到朝堂上议论下。
汪皇后的想法很不成熟,主要是借鉴冉思娘在讲武堂的讲医堂进行架构,汪皇后列举了几个理由,但是她不认为自己能够说服皇帝,说服群臣,所以就只是规划了下。
吴敬的奏疏里,对女子学舍这件事,是仿照国子监和翰林院,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
“简直是狂妄!这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是胡闹,女子学舍,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李秉一甩袖子叱责着吴敬的大逆不道。
吴敬看着李秉,却满是疑惑的问道:“敢问李御史,你家里为出阁的女儿,识字吗?”
李秉支支吾吾的说道:“自然是认识,礼记都读完了…”
“那不就结了吗?”吴敬嗤笑了一声,衣袖一展,朗声说道:“陛下,在这奉天殿内,文武百官,敢问哪家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
“如果有,臣当场把这奏疏吃掉!此生绝不提及此事!”
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看着吴敬,这小吴,这是打算在奉天殿骗吃骗喝不成?
吴敬此言一出,奉天殿终于安静下来。
并没有人站出来说自己的女儿不识字,他们总是如此,一边拿着烈女传劝女人变的又蠢又傻,拿着女诫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边又费尽心思让女儿读书识字明理辩是非。
群臣看向了礼部诸员,若是这礼部尚书能有点作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
胡濙这会儿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老僧入定,跟睡着似的。
在陛下还未表态的时候,胡濙是绝对不会表态的。
这事的确是礼部的事儿,但是礼部的态度一如既往,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陛下说的不好的地方,礼部负责查漏补缺。
吴敬再次俯首说道:“陛下容禀,咱们大明,无论是势要豪右,还是巨商富贾之家,但凡是家里有门槛的家里,有一个算一个,有一家,家中女儿不识字,臣都可以把这奏疏给吃了,把今天这谏言给收回去,臣致仕回家做师爷去。”
吴敬这是调查过才敢发言,大明肯定有目不识丁的女儿家,吴敬这番话,就是发动了文官技——扩大化。
一旦有人挑选了一个痴傻的说事儿,吴敬就赢了。
这是个逻辑陷阱,需要细细寻找,寻找天生有缺之人,才能让吴敬把这本奏疏收回去,那就证明了女子读书识字,在高门大户之中,是一件非常普遍,而且非常正确的事儿。
那吴敬吃不吃奏疏,都是他的观点赢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它不对。
朱祁钰恍然发现,这吴敬这狗斗术,非常熟练,似乎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坐在月台上的皇帝,目光看向了二师爷胡濙,想来师爷在背后,出了不少的力气。
朱祁钰认真的看了看吴敬的奏疏,这吴敬的开篇不是谈女子学舍的前途,也不是谈女子有才方有德,还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吴敬厚重的奏疏的开头,是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
大明的农村和城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按照吴敬的说辞,在城外,乡、野等地,其实男女都要参加农活,吴敬就亲眼看到过刚刚生产的女子,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的例子。
在城里的女子还在坐月子的时候,这些个女子生产外的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
用吴敬的话说,乡野无男女,皆为生计忙。
朱祁钰看了个开头说道:“吴掌院,此事年后再议,朕要好好看看你这本奏疏,若有一应资料,送到泰安宫便是,朕在年后定会廷议此事。”
“皇后昨日跟朕说,想让这些个女子们学个一技之长傍身,也好过仰他人鼻息过活,就跟朕说了这女子学舍之事,朕定会好好看,看完给爱卿一个答复。”
朱祁钰不反对女子学舍,而且非常支持,实践之中,必然有无数的困难,做的准备越是充足,面对困难的时候,越是游刃有余。
“胡尚书,你为礼部尚书,谈谈你的看法。”朱祁钰并没有在奉天殿内翻看奏疏,而是有些好奇的看着胡濙。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神神秘秘的。
胡濙立即睁开了眼说道:“陛下,臣以为吴掌院所言之事,至仁至善。”
群臣立刻就露出了一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胡濙无骨,只知投献,大家也都习惯了。
胡濙借着说道:“陛下,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和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妇之不可不御,威仪之不可不整,故训其男,检以书传。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
“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
“《礼》,八岁始教之书,十五而至于学矣。独不可依此以为则哉!”
朱祁钰眨着眼,他巡视了一圈群臣,大家和他一样的茫然,不是听不懂,而是不知道胡濙又去哪儿引经据典了。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男**阳,天地弘义,人伦大节。
如果女子不懂得道理,就不会明白夫君做事的原因,那还怎么可能全人伦之大节呢?
只教男子,不教女子,就会遮蔽彼此的道路,导致人伦大节有亏。
“这段话出自《女诫》,乃是东汉时班昭所著,第二章的内容。”胡濙赶紧开口说道。
《女诫》这本书是女子读的书,这满朝文武,还真没几个人研究这个,都是家里的当家主母研究,胡濙研究的太过于偏门了。
这位班昭,把班固没写完的《汉书》写完了,在经史子集的史中,那是正儿八经,地地道道的至圣先师。
“东汉啊,这得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吧。”朱祁钰掰了掰指头算了算,感慨的问道。
古人并不蠢,他们只是生产力不够。
胡濙俯首说道:“陛下明鉴,一千三百多年。”
大明正在度数旁通,万年历出现之后,计算相差多少年,并非难事。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女诫》之中,就说: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于彼此之数乎!
(两汉时候,数,道也,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曾言:得大数而治,失大数而乱,此治乱之分也。)
朱祁钰看了一圈朝堂问道:“有没有要跟胡尚书讨论一下礼法?讨论下到底女子应不应该读书的?朕很期待。”
让朱祁钰颇为失望的是,似乎并没有人要挑战胡尚书在礼法上的地位。
“一群废物!”朱祁钰一甩袖子,怒其不争的说道。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这胡濙整日里把礼法岂是不便之物挂在嘴边,可就是没人敢挑战一下胡尚书的江湖地位。
胡濙也颇为失望,他可是准备了一堆至圣先师的话,打算好好辩论一下,结果居然没有人敢迎战,这让他颇为失望。
正如陛下所言,一群废物。
第五百七十章 朕和她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朱祁钰看着这帮臣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礼法这东西,是他们从小研究旳东西,现在却被胡濙一个人压着打,而且这种事不止一次了。
理越辩越明。
朱祁钰气就气在,这帮人知道辩不过,连辩都不辩了,直接摆烂,他们的目的很简单,胡濙毕竟岁数大了,无德的礼部尚书,还能在这朝堂上叱咤风云多久?
打不过,就熬死胡濙。
朱祁钰厉声说道:“女子学舍到底办不办?吴掌院已经拿出了具体的章程来,你们若是反对,就大声讲出来,光明正大!”
“不要等到推行之事,推三阻四,暗中破坏,纠集学子到女子学舍闹事,若是如此,朕定不轻饶!”
“臣等遵旨。”李秉最终还是没下定决心在礼法上和胡濙过过招,已经有很多人试过了,何必自找麻烦呢?
“臣等遵旨。”诸多朝臣应声附和的说道。
江渊高声说道:“陛下,按四时之序,大明如今正值夏序,这女子学舍办与不办,对大明到底是好是坏,臣以为不妨一试。”
“臣以为缓缓图之,现在京师设立女子学舍,若是好,就推而广之,若是不好,那就直接停办。”
“大明现在试的起。”
江渊这是给所有朝臣们一个台阶下,也是说了自己的想法,大明现在正值夏序,自然是什么都可以试一试,大明承受得起。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兴安甩了甩拂尘,大声的喊道。
在兴安阴阳顿挫的退朝声浪中,景泰六年的最后一次朝会落下了帷幕。
群臣鱼贯而出,先到了户部领了陛下给的年礼。
所有领到年礼的人,三五成群向着官署而去,这是陛下过年的恩赏。
他们清楚的记得,景泰元年的大年初一,陛下在太庙告列祖列宗,废了稽戾王的太上皇帝号。
自那时候起,大明总算是从冬序之中走向了春序,时至今日,烈日当空。
日暮时分,李秉从都察院回到了家中,将年礼交给了夫人,将朝服脱下,喝了杯热茶。
“官人,陛下今天没为难你们吗?”李秉的夫人极为忐忑的问道。
李秉摇了摇头,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并未为难我们,陛下早有增兵的打算,只是我们蠢,无法体会圣意,还折腾了这么一出,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咱们这位陛下啊,哪哪都好,就是这心思,太难猜了。”
李秉的夫人满是惊讶的问道:“可是我听说陛下光明磊落,喜欢有话直说,这怎么到了夫君的口中,就完全不同了?”
李秉摇了摇头说道:“那也是看官阶的啊,我这种赐席坐在角落里的官儿,哪有和陛下坦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