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309节
王一鹗也清楚徐阶跟自己说的要紧事,就是山东清丈田地发生的巨大矛盾。
他脑子飞速地转动,把前因后果大致想明白,试探地问道:“恩师,山东抵制清丈田地,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
徐阶哈哈一笑,避而不谈,“山东地处腹里,民风剽悍啊。”
“恩师,山东乃孔孟之乡,圣人教诲传了千年啊,应该更加知礼明义。”
徐阶眼睛微微一眯,“孔孟之乡,子荐说得极是。现在山东清丈受阻,天下人都在看着。你说高肃卿会如何应对?”
“高部阁新近入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且他的性子刚直强硬,山东清丈田地受阻,他也明白事关重大。不处理好,京畿、山西、河南等地的清丈,可能也会大受影响。
门生猜测,他定会采取强硬手段应对。”
“强硬手段,杀人抄家?”徐阶反问了一句,“杀人能解决部分问题,可是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王一鹗点头赞同道:“恩师说得对。门生在整饬漕运上,也杀了不少人,可是心里也清楚,总不能把所有的漕军都杀了吧。
想必高部阁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他总不能请旨,把山东豪右世家全部杀了吧。”
徐阶捋着胡须答道:“子荐说得没错。这是个死结,高肃卿苦恼,西苑也会苦恼。谁要是把这个死结解开,功在千秋啊。”
王一鹗双目精光一闪。
徐阶看他神情,知道他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转言道:“子荐三十六岁了?”
“是的恩师,门生满三十六岁不久。”
“三十六岁的侍郎督抚,国朝两百年来,寥寥无几啊,子荐,你前途远大,定要继续努力啊。”
“门生定不敢有负恩师殷切期盼。”
告辞离船,王一鹗在栈桥上走了十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三艘官船。
恩师,你暗示我去对付孔府,打击山东抵制清丈田地最大的幕后黑手,谋取天功,可不要作茧自缚啊!
亲兵队长杨云鹏凑上前,他二十多岁,憨厚老实,一双眼睛格外灵动,轻声说道:“徐相的官船,好生气派啊。”
王一鹗幼年时拜把总杨顺为义父,原名杨一鹗,中试发达后才改回本姓王。杨云鹏是杨顺幼子,少年便跟着王一鹗,情同兄弟。
王一鹗淡淡一笑:“徐相的官船,气势逼人,可船上的人却是蝇营狗苟,良莠不齐。”
杨云鹏呵呵一笑:“一个小管事,连侍郎漕督不在眼里,太狂妄无知了。鹗哥儿,我觉得你离他家还是远点。”
“呵呵,就你聪明。鹏哥儿,有件要紧的事,交你去办。”
“鹗哥儿请交代。”
“带几个精干的人,乔装行旅去兖州,暗地里查查曲阜孔府的底。”
“孔府,孔老夫子后裔,山东最大的世家?”杨云鹏惊喜地问道。
“正是。现在山东局势微妙,小心点。”
“鹗哥儿放心好了。当年我可是乔装进过海贼老巢,山贼林寨,探取过军情的。”杨云鹏拍着胸脯答道。
王一鹗笑了笑,不再多说,嘴里只是念了一句:“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摇了摇头,逐渐走远。
徐阶在船舱里听完徐琨讲述完李长涯的“好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徐琨,看得徐琨后背直冒冷汗。
“父亲大人,儿子马上打发了这厮。”
徐阶冷冷地说道:“这等恶奴,还留着他继续打着我徐府的旗号,为非作歹吗?继续给我徐府招祸?”
徐琨喉结连连晃动,低头应道:“儿子知道怎么做了。”
当夜,一艘小船摇到离官船很远的黄河下游僻静处。
惨白的月光下,两名男子撅着屁股,在一个还在蠕动的布袋子上系上一只废旧铁锚,直起身子狠狠踢了布袋几脚。
“驴日的狗才,自己惹事,还连累我们兄弟辛苦跑这么远。”
“四哥,少废话,赶紧送他上路完事。这里阴风森森,太瘆人了。”
两人合力抬起布袋,连铁锚一起丢进了汹涌的河水里。
噗通一声响,溅起一个浪花,迅速就消失无影。
395.第394章 远离上帝圣光的地方
395.
带着一身荣光致仕的徐相国,还在沿着运河慢慢南下,荣归故里。
他的家乡松江府上海县吴淞港,来了一队海船,十六艘世子大帆船,两艘葡萄牙人的卡瑞克帆船紧跟其后,就像一群大雁后面跟着两只鹌鹑。
从长江口缓缓驶入,依次在吴淞海港停泊。
葡萄牙特使、驻满剌加副总督莱昂站在旗舰比利牛斯号的艉楼上,看着远处的吴淞海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身旁的副官、传教士惊得连连画十字架,叫着上帝的名字,似乎要召唤圣灵,验证自己亲眼所见的到底是真,还是海市蜃楼。
江面上船只往来如织,数十上百艘,连绵不绝。
港口码头上停泊着的船只,桅杆如林,船体连在一起,像一堵城墙。
“我的上帝啊,这里怎么有这么多海船,欧罗巴所有的船只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传教士弗朗西斯夸张地说道。
“这么多海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大明的富庶超出我们的想象。”副官马克西安喃喃地说道。
唯独商会代表曼努埃拉兴奋地说道:“我跟你们打过赌的,尼德兰也没有这里繁华!你们还不信,现在相信了吧。”
尼德兰,也就是后来所说的荷兰,现在还是西班牙帝国的“低地自治省”一员,却是西欧航运和商贸最发达的地方,西班牙帝国一半的税收来自此地。
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把它称为帝国王冠上的一颗明珠。
这些尼德兰人先是垄断北欧到西欧的航运商贸,然后又跟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屁股后面,到处做生意。
只要能挣钱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在虔诚的天主教教徒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眼里,尼德兰商业气氛浓厚,十分繁华,就是有点“大逆不道”了。
曼努埃拉是唯一来过上海的人,他对同伴感慨说道:“上一次来还是前年,大明新皇帝即位的第一年,那时我被这里的繁华震撼到了。
今天再来,这里又变了一个样,大变样。但我已经麻木了。就好像人类对超出自己认知太多的事物,反而会无动于衷。”
弗朗西斯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你这个达芬奇的信徒。”
曼努埃拉求生欲满满,连忙答道:“我是达芬奇的学生,更是上帝最忠实的绵羊。”
莱昂转头对同伴们说道:“靠了岸,我要和大明水师提督超,一起转船去上海,拜访当地的官员。你们有什么安排吗?”
曼努埃拉连忙答道:“我请求跟着一起去,我想去拜访拜访财神杨,东南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商人的庇护者。”
莱昂转头看向副官马克西安和传教士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画了个十字架,“在这个远离上帝圣光的地方,我要多读圣经,免受心灵被污染。”
马克西安耸耸肩说道:“我留下来,指挥水手们修葺船只,缝补帆布,补充淡水和食物。顺便去拜访一下跟我们一路北行的这支水师,看有没有机会去他们船上坐一坐。”
弗朗西斯连忙说道:“马克西安,你要去他们船上坐,必须带上圣十字架。你看看他们的旗帜上,居然公然绘制着邪恶的怪物,来自地狱撒旦的宠物,龙。”
莱昂和马克西安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比利牛斯号慢慢靠近指定的码头,莱昂等人看得更清楚。
岸边上立着一排像铁塔一般的架子,伸出长长的吊臂。在铁架子底部,有牛马在转圈,推动着长长的杠杆,带动着绞盘,,发出嘎吱的让人牙酸的声音。
然后长长的吊臂缓缓转动,从岸边转到停泊的船只上方。
甲板水手挥动着红色三角小旗,在他的指挥下,绳索慢慢下降,深入船舱里面。过了一会,绳索吊着一个巨大的网兜缓缓升起。
网兜里装满了货物,几乎是比利牛斯号载货的三分之一。上升到一定高度,吊臂转动,吊着网兜转到岸边陆地上,绳索缓缓下降,把网兜放在一辆平板车上。
这辆平板车很奇特,长方形,八个轮子架在两条铁轨上。随着车夫一声马鞭响,驮马拉着平板车缓缓启动,向前远去。
“太神奇了!”同为达芬奇信徒的马克西安痴迷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惊叹着。
曼努埃拉兴奋地搓着手,“这里是天堂啊,商人的天堂。如此高效的转运,能让我们省下多少费用啊。”
莱昂在旁边轻轻地推了推他,嘴巴往旁边一努。
曼努埃拉顺着转头,看到了传教士弗朗西斯,马上清醒过来,闭嘴不再多说。
幸好弗朗西斯被这吊车震撼得神荡魂摇,不停地画着十字架,嘴里念念有词,没有听到曼努埃拉“大逆不道”的话。
这里是天堂,那你把上帝粑粑放在哪里?
靠了岸,莱昂和曼努埃拉下了船,在岸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吊车旁边的两条轨道居然是上好的铸铁打造的,从这边延伸到那边,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视线里就有十几公里长。
这耗费了多少生铁啊。
这年代的金属,开采冶炼都不容易,产量极低,大明居然用生铁修成两条这么长的轨道,真是豪横到没有人性啊!
曼努埃拉悄悄对好友莱昂说道:“莱昂,这条铁轨除了说明明国富足之外,还说明他们为了追求效益,不惜一切代价。”
莱昂点点头,“我知道。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国家,它的强大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此前它只是一只睡着的狮子,现在它醒了,正盯着我们。”曼努埃拉指了指远处正在陆续停泊的青龙水师战舰,意有所指。
莱昂看着远处那十几艘战舰,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庞大的船体,高耸的桅杆,密密麻麻的炮口,依然给人带来无比的威压感。
“曼努埃拉,你听过那些水手把南海叫做什么吗?”
“大明湖,独属大明的湖泊。”
莱昂狠狠骂道:“该死的,他们要独占这片海域,那里有香料群岛,是我们葡萄人的金山。”
曼努埃拉耸耸肩,不以为然。
莱昂有些恼怒:“曼努埃拉,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莱昂,虽然我们葡萄牙拥有香料群岛,我可以用极低的成本拿到香料。如果大明国占据了香料群岛,我需要花钱从他们手里购买香料。
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我把这些香料运回葡萄牙,我都能狠狠赚一笔。相比是南海还是大明湖,我更在乎能不能足量和及时地收到香料。”
莱昂狠狠骂道:“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真该下地狱。”
曼努埃拉开着玩笑答道:“你有通往地狱的路子吗?我想撒旦应该会对我的某些货品感兴趣。”
莱昂无语了。
他知道这些敢泛海万里,冒着生命危险来东方经商的商人,心里只有钱。就如同弗朗西斯这些泛海万里来传教的传教士,心里只有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