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明君 第160节
就单单是遍布北直隶的刊行量,就不是通政司那点预算能罩得住的。
如今的新报,渐成了体统,整个除了刊行北直隶外,还会多印出一些,跟邸报一同,送往地方官府、驿站,用以布告。
偏远处,虽然数量少,费时些,但老百姓似乎挺爱看。
甚至地方上,已经有了,将新报抄录贩卖的生意了。
轿外静了一会,显然是在回忆。
片刻后,才听到游七的声音:“自从上次改版,变大一倍,可以折迭后,形式上就没再变过。”
“内容上也还是那样,趣闻、时政、数算启蒙的内容,偶尔穿插一些关于新学府的感悟,说是入夏后,将会有一场‘实验’。”
“哦对了,西游记连载完了,下一期要开始连载新的小说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
从皇帝将西游记的成稿搜集起来,译作大白话,张居正就知道新报的受众。
如今刊载数算启蒙,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
他看过两次,但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著实让他提不起兴趣。
倒是游七所谓的“实验”,他倒是知道一些。
皇帝去年就跟他透过底。
腐草为萤啊……他其实也挺好奇的。
张居正又随意问答了些正事,什么市场米价、九门税免除的事,有没有阳奉阴违,家里的小孩有没有好好学习之类的事。
回家的路途过半,轿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张居正从袖中取出奏本,趁著这个功夫,翻阅了起了奏疏。
到了首辅这个位置,就没有绝对意义上的休息时间了。
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处理政事的路上。
如今南直隶刚被皇帝放了血,需要安抚的人不在少数。
无论是写信顺心,还是提职卖好,都得要处理一番。
更别说还有两所市舶司的大饼等著兑现,各地关切此事的奏疏,可以说是像雪花一样飘入内阁。
排斥抵触有之——说是创建市舶司有害无益,只会招致匪患。
关切过问有之——尤其关心是否只通朝贡的船只,还是真的民船亦可通行,以及过问关税几何,驻兵多少的。
全然没有张居正能闲下来的时候。
张居正就这般一般翻阅,一边受著轿子一路摇摇晃晃。
不一会儿,竟然睡了过去。
游七听到轿中鼾声,也不敢打扰。
一直颠簸到了家门口,安安稳稳落轿,游七才唤醒自家老爷。
张居正突然惊醒。
回过神来之后,这才掀开轿帘,钻了出来。
刚一直起身,迈步回府,他就猛然眼神一凝。
只见张府的府邸大门旁,静静站著一位老者,正双手负背,抬头看著门口的楹联。
张居正仔细多看了两眼,脸色微微一变。
他挥手让意图搀扶的游七,先行进府。
自己则理了理衣襟,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前去。
张居正走到老者身后,行了一个弟子大礼,语气恭谨,轻声喊道:“老师。”
在府外等候之外,赫然便是自己的老师,徐阶。
徐阶也没回头,只意味难明道:“当初我在翰林院教习的时候,就独独青眼于你,却也没想到,伱能走到首辅这个位置。”
“怎么不另起门柱,专为你表阀阅?”
张居正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老师,阀阅是乡里老宅才需要表的,这里是京城,有副楹联就够了。”
话音刚落,徐阶缓缓转过身。
这位前首辅,脸上带著赞叹与欣慰,笑道:“外柔内刚,不错,果是首辅气象。”
他没有计较张居正机锋中,暗含的疏远,不吝夸赞。
徐阶伸手将张居正扶起,随意道:“为王事奔波,匆忙入京,刚刚落脚,来你这儿蹭个晚食。”
张居正看著这位老师,心中明白他的处境,眼神不由更加复杂。
他主动弯腰扶住徐阶:“老师,弟子在内阁已然吃过晚食了,家中并未准备,我带您去酒楼,为您接风洗尘。”
徐阶要进府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头,深深看了张居正一眼,缓缓点头。
徐阶没想到,自家弟子这么不给面子。
他主动前来,不愿意援手就罢了,甚至都不愿带他进府,生怕让外人误会。
真是位好首辅。
张居正不去看老师的神色,扶著老师转道往外走。
两人各怀心事,也没心情吃什么山珍海味,随意找了家就近的酒楼,挑了间临水的雅间坐了进去。
张居正恭谨扶著徐阶入座,以全弟子之礼。
后者也坦然受著,神色看不出不妥。
徐阶推开窗,看著外间的夜色,远处的河流,装若无意道:“筒子河的水,都比我走的时候清了。”
筒子河就是金水河,出玉泉山,径大内,出都城,注通惠河。
是一条交通内外的护城河。
张居正坐在徐阶对面,语气柔和:“全赖陛下治理有方,去岁慈庆宫起火后,陛下特意关照过这些水系。”
他顿了顿,言辞诚恳道:“毕竟是是交通内外的河流,大家都看著,还是清澈点好。”
张居正也有自己的难处。
处在首辅的位置,交通内外,不可能学严嵩因私废公。
徐阶摇了摇头:“若是单单为鱼泳在藻,以资游赏,未免有些徒耗物料。”
张居正耐心解释道:“并非如此,陛下说,恐以外回禄之变,此水实可赖。”
这是怕宫廷再度起火,届时就要依赖这池水了。
两人不断打著机锋。
徐阶不停试探,咄咄逼人,却寸功未建,张居正语气诚恳,却寸步不让。
二人僵持良久,徐阶在心底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明白张居正不太可能会松口,真个出力搭救与他。
这位弟子,状若恭敬,实际上就跟他为人一样,寡情少性——为了所谓的抱负,能抛弃绝大多数事物。
徐阶不得不换个方案。
他略过先前的事,转而说起今日的趣事:“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鞑靼使者。”
张居正也默契地不再去谈先前的话题,接过话头:“嗯,近来土蛮汗又来犯边,进京也是为了讨要封赏而来。”
说是封赏,其实是他们这边的委婉的说法。
实际上就是绥靖银。
跟打劫没什么区别,给钱就不打,不给就大军犯境。
徐阶不由劝道:“大局为重,若是真的起了大战,又是大几百万两得撒出去。”
张居正撇撇嘴:“兵部也是这个意思,但戚继光奏疏中说,贼獠贪得无厌,哪怕封赏也无济于事。”
徐阶笑道:“那就得看内阁决断了。”
张居正听了这话,默然了片刻。
过了一会才抬头看向自家老师,认真道:“自古戎与祀出于天子,自然要看天子决断。”
张居正对皇帝的态度,滴水不漏。
徐阶含笑不语,暗中将手拢入袖中,拧了自己一把,让自己保持冷静。
看著张居正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不得不将话说得更清楚些:“说到天子……明日我将面见天子,还不知陛下是何等的天资圣聪,心中实在忐忑。”
他心里叹了口气,张居正不愿意搭手罢了,总不至于不让他自救吧?
若是连皇帝什么为人性格都不愿意透露,这顿席,也没有吃的必要了。
张居正又是一阵沉默,徐阶等著他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张居正才抬起头,看向徐阶,认真道:“老师,不必如此忐忑,陛下……是位仁君。”
徐阶一愣。
完全没料到从张居正嘴里,能听到皇帝这个评价。
仁君!?
合著对他的毒辣都是假的是吧?南直隶这次动荡,杀戮了数百无辜的官吏盐商,佯装不知是吧?
张居正没理会徐阶的神色,恳切道:“陛下至登基以来,恭敬师长,孝事两宫,善待老臣,优容勋贵,自然可称仁君。”
张四维日讲不敬,陶大临浑水摸鱼,皇帝都并未失了半点礼数。
两宫多有不谐,皇帝周旋两后,居中调和,孝顺奉养,外臣有目共睹。
高拱那般行径都有个好下场。
如何不能称一声仁君?就算外人不认,张居正至少认得下。
徐阶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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